尾聲

離清明節還有兩天,在一艘沿漢江溯流而上的客輪上,石少嵐正倚靠在船弦邊,眺望著堤岸上蔥翠的樹林,泛綠的堤岸。雨雲,低低地在江麵上飄浮著,仿佛給滾滾東去的春水,蓋上了一床朦朦朧朧的雲被。

石少嵐的臉上,仍然略帶哀傷。石筱茜和金劍蘭的死,給他無憂無慮的個性和坦蕩的心靈裏,投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尤其是金劍蘭的真相和她對往事的話語,在他心裏翻來覆去地震蕩著、縈回著、繚繞著。真是剪不斷,理還亂。石胡兩家人在江南別墅裏的聚會,雖然己過去幾個月了,但他心裏總感到有一絲憂思,一絲愁煩。

在這幾個月中,金小桃對他表現出了特殊的溫順,柔媚,就象她欠著他的什麼債似的。但石少嵐心裏明白,她是想方設法在排遣他心中的鬱悶,解除或減少他對石筱茜和金劍蘭的思念。但金小桃並不明白,她愈是壓抑住心底的傷痛去安慰他,撫愛他,石少嵐就愈感到痛苦。因為死去的,一個是他的女兒,一個是他絕難忘記的丁姨。因為她嬌好的形象己如刀刻一樣留在石少嵐己近暮年的心裏。對丁月霞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金菊花的事實,一時間很難改變過來。

隻有石筱蘭,在這幾個月裏,一天比一天變得開朗起來。金劍蘭的死,讓她永遠去了後顧之憂。而石筱茜的死也不足以震撼她的心靈,因為她們姐妹相處的時間太短了。那種淡淡的,甚至是模糊的情感,很快就消失在父母的愛撫裏,消失在如癡如醉的初戀裏……

“爸爸,這兒離仙桃還有多遠?”石少嵐不知石筱蘭是什麼時候來到身邊的,便微微笑了笑說:“大概明天上午八九點鍾才能到吧!”

“哎呀,還要二十多個小時!”石筱蘭的嘴一撇。“呃,爸爸你看坐這船該有多難受!”

石少嵐回頭望望船裏,形形色色的人,東倒西歪地緊靠在一起。這裏、那裏,到處堆著包裹、簍子、扁擔,雖說是未到清明,船艙裏已充斥著一股難聞的汗臭味,不時還傳來幾聲豬叫和雞鳴。一頭老黃牛,正興高彩烈地在進餐,一雙大眼象在緊盯住石筱蘭,突然哞地叫了一聲。石少嵐不由得笑了。他知道她很少有這樣的經曆,便笑了笑說:“筱蘭,逆水行舟,性急是沒有用的。坐船回老家,可是你媽的心願啊!我總覺得,年輕時什麼事都經曆一下,對將來是有好處的!”

“爸爸,你知道老家的情況嗎?”石筱蘭故意扯到別的話題上去。“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石少嵐的目光,又遠遠地向雲雨、向岸邊的林帶望去,沉吟一會說:“我從小就未回過彭家場。”

“那……媽媽呢?”

“她離開仙桃,隻怕也有四十五六年了吧!”

“你們這樣回去……”石筱蘭眼珠一轉,輕柔而婉轉地問:“能找到老家的人嗎?”

“不知道。”石少嵐默想了一會又接著說:“我想……是能夠找得到的。”他突然想起尤冰泉給他看過的彭家場和仙桃鎮地方政府的來信。

“老家的人對你和媽媽能認識嗎?”石筱蘭仿佛在明知故問,有意在跟石少嵐說話。她已經明白地感到,父親比以前沉默得多了。

“不會認識。”

“那……你們回老家去幹什麼?”石筱蘭真的感到有點驚詫了。平日,她除了聽從父母的安排外,很少過問這些似乎與她無關的事,這些日子,她更是這樣。

“清明節到了……”石少嵐回頭望了望麵帶哀戚的金小桃,感慨地說:“你媽媽說,我們應該回去祭祭祖,掃個墓,尋根……”

“尋根……

“對,尋根!”石少嵐突然望見了在江麵上翱翔的白鷗,變得高興起來:“就象我們從美國回到中國,從夏江市回到沔陽,這都是在尋根……懂嗎?”

“都是在尋根……”石筱蘭若有所思地吟哦著,默默地點了點頭。

“是啊……隻要是人,無論是哪一國的人,他都有著他自己的祖國,自己的根……筱蘭,我希望你,將來無論到哪兒去,也要永遠記住中國人的根……”

“哦……”又是一聲輕輕的吟哦。

雨,在弦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從天上,從地上,從船頂,一滴滴地彙集起來,不折不撓、不即不離地向江水裏湧去,仿佛它們也在追尋它們的根……

1984年12月寫於漢口江漢北路225號2009年11月改於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