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間。山東省濟南府淄川縣城。
城西一座孤零零的四合院,正房東間內燃著一盞孤零零的罩燈,床沿上坐著位孤零零的少婦。她麵色蒼白而憔悴,兩道緊鎖的黛眉下,一雙烏黑的丹鳳眼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黑洞洞的窗外。從天黑起,已快兩個時辰了,她仍一動不動地靜靜坐著、一動不動地靜靜望著、一動不動地靜靜沉思著。
她叫鄺玉潔,河北鄺家槍傳人“金麒麟”鄺震宇的長女。丈夫方起豪乃河南禹州方山人氏,文武兼備,兩年前金榜得中,派來淄川做了縣令。方起豪到任後,勵精圖治、愛民如子,公正廉明、執法如山。很快查知本地有一叫張奎的惡霸,目無國法、橫行鄉裏,搶男霸女、無惡不作,身負多起命案。當即傳令讓捕頭去拿人。師爺忙上前悄悄耳語道:“老爺您初來咋到可能有所不知,那張奎乃是濟南知府遲正遲大人的親外甥。”方起豪聞言不由拍案大怒:“王子犯法與民同罪,此等罪大惡極之徒豈容逍遙法外!”遂親率衙役將張奎緝拿歸案。張奎被收監後,很快有人帶著厚禮前來打通關節,被方起豪斷然拒絕。緊接著濟南知府遲正又以巡視為名親臨淄川,威逼利誘、軟硬兼施,欲將其外甥一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身正氣的方起豪不避淫威、據理力駁。遲正碰了一鼻子灰,憤然拂袖而去。沒過多久,方起豪在家中先後兩次遭到蒙麵刺客夜襲。幸虧他出身武林世家,自幼練就一身好功夫,加之賢妻鄺玉潔等家人相助,擊敗擊傷多名行刺歹徒,才得以保全性命。方起豪深知這一連串變故都與張奎有關,仍不計個人安危,將張奎押赴刑場、按律問斬。消息傳出,淄川黎民百姓無不奔走相告、拍手稱快,喜慶的鞭炮聲一直響了三天三夜。各界民眾還敲鑼打鼓,特地為方起豪送來一麵刻有“當代包青天”五個金字的巨幅牌匾。
前不久,遲正突然率領一班人馬來到淄川,揚言方起豪謀奪夏氏爺倆傳家之寶——一尊翡翠玉佛事發。並稱已奏經朝廷批準,著令革去方起豪官職,即行發配新疆,從此永不聽用。身為妻子,鄺玉潔情知丈夫是遭奸人誣陷。可一時間卻有理無法講、有冤沒處申。想到夫君的一世聲名、想到方山老家年逾古稀的公爹、想到隻有八歲的兒子方琦,令她憂心如焚。還有那陰險狡詐的狗官遲正、來路不明的歹毒刺客、誣告陷害丈夫的卑劣小人,更使她怒火中燒。鄺玉潔雖為一介女子,可她秀外慧中、深明大義,麵對厄運始終深信:朗朗乾坤自有天理、公理所在,蒼茫世間不乏正直、俠義之士。她亦曉得:方家乃具有數千年根基的名門望族,雖現在朝中無有高官,可枝龐葉茂、遍布九州的方氏宗親,卻都素以“重德、崇讓、尚武、仗義”而享譽民間。因此,她既不感到孤單,更不甘向邪惡勢力低頭服輸。為討還丈夫清白,為不負方家“匡正除邪”之祖訓,決計不惜粉身碎骨挺身而出。
突然,鄺玉潔的思緒被開門聲打斷。
一個十二三歲女孩出現在門前。她睫毛很長,可仍遮不住眼圈內充滿的血絲和瞳孔中隱含的憂傷。少女輕輕走到鄺玉潔身邊,柔聲細語地說:“嫂子,真難為你了。我大哥他——”看樣子她本來是想勸慰鄺玉潔的,可剛提到“大哥”二字卻再也說不下去了,後麵的話頓被奪眶而出的淚水所衝斷。
鄺玉潔輕輕為她擦拭眼淚,“好竹妹,快莫哭。看把眼睛都哭紅啦!”可那少女卻似飽受委屈的孩子,一頭紮進嫂嫂懷裏,反倒失聲痛哭起來。
少女姓方名竹,係方起豪胞妹。剛滿周歲,母親便不幸病逝,一直跟大哥大嫂生活在一起。十多年來,在方竹心目中,嫂子既是教她識字練武的良師,又似對自己嗬護備至的慈母。如今家中突遭慘變,不僅發配遠方的大哥生死未卜,嫂子又茶不思、飯不想,幾天工夫人已瘦了一圈。她怎麼能不傷心、不著急上火呢?
姑嫂正在相擁而泣之際,一位劍眉虎目的英俊少年匆匆閃進屋內。
“摯兒,”鄺玉潔望著義子那略顯緊張的神情,不由得眉頭一皺:“有什麼事嗎?”
“娘,我方才在屋外看到兩條行跡可疑的人影,追了一段沒有追上。”
聯想到白天就有陌生人不時往院內窺探的情景,鄺玉潔的腦際裏頓時閃現出一種不祥征兆:看來賊人真要向我們娘幾個下手了!暗中罵道:這些喪天害理的惡魔!害了丈夫不算,還想趕盡殺絕、斬草除根。不由氣恨交加、銀牙緊咬。可她外表上仍不露聲色、十分沉穩。
“摯兒,方琦呢?”
“琦弟頭幾宿一直沒睡好,今兒個可能是太困了,吃完飯就睡著啦。”
“快去把他叫醒。”
“哎!”少年答應一聲轉身向西屋走去,不一會兒就領著個小男孩兒返了回來。
小孩兒年僅八歲,單字名琦,是方起豪的獨生子。他個頭比一般同齡人要高,輕靈勻稱的體態顯得分外矯健。白中泛紅的麵龐線條分明,兩池秋水般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再配以高高隆起的通直鼻梁、微微上翹的嘴角,無不給人以英俊、睿智和剛毅之感。
方琦快步來到鄺玉潔麵前,“娘,喚孩兒前來有何吩咐?”
“孩子,情況緊急。你和你摯哥,還有你竹姑,都得趕快離開這裏。”
方琦聞言,不禁忽閃著一對圓溜溜的大眼睛,驚異地問:“讓我們上哪去呀?”
“回河南方山老家,找你爺爺和你二叔去。”
“啥時候走?”
“馬上動身,越快越好。”
“娘!那你呢?”
“我把這邊事情料理一下,隨後再追趕你們。”
方琦從母親的神情上似乎已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急上前拉住鄺玉潔的手,“娘,咱們還是一起走吧!”
鄺玉潔何嚐不想同自己的親人、同幾個年紀尚小的孩子在一起啊!可一則眼下賊人的來路、數量和武功等諸多情況都一點不明,三個孩子中又隻有方摯的功底較為紮實。俗話講:“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仇敵既敢找上門來,其實力定不可小觀。倘若都在一起,一旦動起手來很難再分身照顧孩子,真要方琦他們有個三長兩短,如何對得起方家呀?二來自己正打算去查找仇人呢,想不到他們卻送上門來了,這一難得機會決不能輕易錯過。三是假如都一塊兒悄悄溜走,且不說仍難以躲避賊人追蹤,也讓他們小瞧方家沒人。何況憑借自己的身手,量敵人也不至於能揀到多少便宜。於是,鄺玉潔把方琦拉到身前,邊充滿深情地為其整理衣扣,邊一臉肅容地說:“聽媽話,趕快準備走。”
方琦自幼聰明過人,對父母之言從不違拗。此刻,從母親那平時十分鮮見的神情上,料知事態嚴重,更不敢再多說什麼了。盡管心裏邊一百個不情願,仍繃著小嘴默默地點了點頭。
站在旁邊的方摯,虎目頻閃,充滿憂慮的臉上猶如積了層厚厚的嚴霜。顯然,他的思慮比方琦還要多、還要深。方摯乃一疊遭劫難的孤兒。出生百日那天,生母抱他去外婆家串門,途中突然遇上狼群。母親緊緊把兒子護在胸前,邊拚命與群狼廝打,邊大聲呼喊:“救命!快救命啊!”幸有一獵戶聞聲趕來,攆走了凶惡的狼群。可其母已奄奄一息,臨終前隻用十分微弱的聲音說:“請——救救——孩子。”獵戶叫劉德善,剛結婚不久,兩口子都生著一副熱心腸,他們欣然收養了小孩子。因不知其父母姓氏名誰,便給起個小名,叫“狼剩兒”。七年後的清明節上午,孩子從生母墳上祭奠回來,突見養父母都倒在了血泊之中。養母肚子上被砍開道一尺多長的大口子,腸子都冒出來啦,已然氣絕身亡。渾身是傷的養父,也隻剩口悠氣。不由趴到養父身邊號啕痛哭。養父聞聲,圓睜的濁目中隱隱閃現出一絲亮光,嘴角微微抽搐,斷斷續續從牙縫裏擠出幾個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字來:“千年——參——搶——仇人——耳——紅痣。”隨即,脖子一挺便告別了人世。可憐的孩子再次失去親人,淪為無依無靠的孤兒。後因病、餓交加,暈倒在流浪途中。正好被路過的方起豪救起,並帶回家中、收為義子。轉眼到方家已逾八載,方摯亦日見長大成人。他雖不善言詞,可心思卻相當敏捷,對目前的處境十分清楚。於是,方摯用浸滿深切憂慮的目光望著鄺玉潔,深情地說:“娘!可你一個人留下——”
鄺玉潔急忙打斷他的話:“摯兒不用替我擔心,照顧好你琦弟和你竹姑要緊。”
八年多來,方摯一直視方起豪和鄺玉潔勝似親生父母,對二位老人十分孝順。值此生離死別之際,既為義母擔憂,更不敢有違其意願,遂也點點頭退立一旁。
“時間緊迫,你們三人馬上準備動身。”
方竹突然撲進鄺玉潔懷裏,“嫂子,我不走!”
“好竹妹,聽話。”
方竹緊緊摟著嫂子,聲淚俱下:“不!死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窗外傳來了兩聲梆子響,鄺玉潔略做沉思,幽幽長歎一聲:“唉!也好,你就和我一道先留下吧。”
外麵起風了,風不知從何處吹來了大片大片的烏雲。夜更黑、更暗了。
一個全身素妝的蒙麵人從方宅正房內閃出,接著就見一條矯健白影躥上房頂、越過院牆,直往東邊方向飄然而去。
不大一會兒,又有兩條黑影由方宅西側院牆內翻出,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白影是鄺玉潔,目的在於調虎離山,把可能潛伏在四周的賊人引開。後出來的兩條黑影是方摯和方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