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省,玉蘭市,靠海的一座南方小縣城裏。
時值七月,熱辣辣的陽光當空直照,柏油馬路被烤得軟綿綿的,仿佛快要融化一般,街邊的土狗正“哈哧哈哧”地往外吐著舌頭。
陳西望拖著行李箱,一個人慢慢走在馬路旁的林蔭小道。
瓊林路5號,應該是這裏沒錯。
輪滑軲轆滾動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停下腳步,表情有一瞬間的恍惚。
已經過了整整六年的時間,他終於再次回到自己的家鄉,以及這個完全陌生的……家。
這是一家小型家紡店,下層是店麵,上層是住宅,算是縣城裏典型的小生意人家。
店門口卷著幾張手工做的水竹涼席,貨架上放了一批卡通圖案的水枕頭,摞得整整齊齊,角落裏的電風扇呼呼刮著熱風。
收銀台擺在最裏麵,一個模樣秀氣的少女正靠著牆角,白色耳機順著線條優美的下頜垂到胸前,腦袋上的丸子頭隨著旋律一晃一晃的,嘴裏輕輕哼著歌,“我曾難自拔於世界之大,也沉溺於其中夢話,不得真假,不做掙紮,不懼笑話……”
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個女孩應該就是他名義上的妹妹,安晴雨。
算了,反正總要去麵對的。
陳西望在心裏默默地歎了口氣,走到她麵前,用食指重重敲了敲木質桌麵,“喂。”
“啊?”少女摘下耳機,抬起頭,打量了他半響,臉上的表情從迷惑,震驚,再到不可置信,最後激動地用手捂住嘴巴,失聲叫道:“……哥?”
“嗯。”陳西望冷淡地點點頭,視線落在樓梯的轉角處,“家裏麵有人嗎?”
“啊,都在的,我去叫我去叫!”
安晴雨一骨碌從椅子上站起來,踩著糖果波點圖案的人字拖,蹬蹬蹬的腳步聲回蕩在樓道裏,“媽,哥回來了,真的回來啦!”
“小望回來了?”
不一會兒,就有一個中年女人急急忙忙地從樓梯口走下來,她看上去大約四十出頭,打扮得很樸素,眼角微微有幾道皺紋,一見陳西望就笑開了,殷勤地要幫他提行李,“哎喲,裏麵東西可真夠沉的,你這一路上搭車過來辛苦了吧?”
“阿姨。”他生疏地打了聲招呼,肢體略帶僵硬地避開了她的碰觸,“不用了,我自己拿上去就好了,對了,我爸他身體還好嗎?”
那女人瞬間紅了眼眶,“總也好不了呢,前陣子剛去了醫院做檢查,醫生說要再觀察一段時間,你說,他這腿要是真出了什麼毛病,那下半輩子可就隻能在輪椅上過了……”
“那,我去看看他吧。”
陳西望輕手輕腳地走到樓上,入口玄關處擺著的是鞋櫃,最下麵一層放了幾雙明顯給客人準備的均碼拖鞋,他自嘲地笑了笑,拿出其中一雙換上。
屋子裏總共有三個房間,他徑直走到一扇落了漆的白色房門前,把自己的行李箱推了進去。
房間裏的單人床還在,隻是少了被單和枕頭,顯得空蕩蕩的。
六年前,他高考結束,離開家鄉去外地上大學,沒想到第一個學期還沒過去,他的父親就已經娶了一個叫安麗的寡婦,戶口本上還多了一個跟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妹妹。
當時他的母親剛剛去世沒幾年,他無法原諒父親的絕情,跟家裏人徹底斷了往來,靠著打工和獎學金養活自己。
他在大學裏讀的是計算機專業,畢業後留在學校所在的城市工作,工作時間是996,也就是從早九點工作到晚九點,一周工作六天,業界曾經有個段子,戲稱他們公司的員工是“三年買車,五年買房,十年買墳”。
長期的加班熬夜,對身體影響太大,很多人忙到一邊工作一邊吃飯或者誤了飯點,搞壞了腸胃,為了緩解焦慮和壓力,手裏的薯片可樂一直不斷。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濃濃的黑眼圈,體型也不正常,不是瘦得像猴子就是胖得像肥豬,女員工被當成男人用,男員工被當成牲口用。
今年的體檢報告顯示,他已經處於嚴重的亞健康狀態,如果繼續進行高強度工作,身體很快就會不堪重負。
他考慮了很久,最終還是向公司遞了辭呈,拿著自己辛苦掙來的錢,到全國各地旅遊了一圈。
這一次回老家,他也說不清楚是什麼心理,也許是落葉歸根,抑或是對往事的釋懷,總之,他決定在這裏暫時生活一段時間。
……
坐在床板上發了一會呆,他意識到自己不能繼續再這樣逃避下去了,於是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隔壁房間的門。
裏頭的人自然就是他的親生父親陳勝平,此時這個年過半百的男人正坐在輪椅上,形容消瘦,眼窩深陷,兩鬢斑白,早已不複當年那副矜嚴可畏的模樣。
他的眼神複雜,嗓子哽了半響,才喊出一聲久違的稱呼,“爸。”
“你還知道回來?”陳勝平的眉頭擰成川字,似乎對他這個“逆子”一萬個嫌棄,“你剛才跟你媽,還有你妹妹,都打過招呼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