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水之擂1:風暴中的黑水(1 / 3)

天空是橘色的。

鎮上的街道、房屋,路邊的大樹,在黯淡的光線籠罩下,鴉雀無聲。

風暴要來了,安靜隻是前兆。

一所巨大的灰瓦宅院中衝出兩個夥計。他們飛快地上著窗板,門內傳來抱怨夥計動作太慢的數落聲。

當最後一塊窗板被手忙腳亂地上好,風沙從天掩落,橫掃過整座鎮子。

兩個夥計連滾帶爬地向回跑,好不容易才閂住房門。此時,門窗已響成一片,整座宅院屋瓦都似乎跳躍了起來。

不過,屋門之內卻似與風暴完全隔絕了。

飲酒、劃拳與笑鬧的聲音淹沒了一切.。

擺著三十張桌子的廳堂酒氣熏天。

在江湖豪客的眼睛裏,風暴算得了什麼呢?

……

韋成龍坐在廳堂的中間。

對麵的一個年輕人雖然年齡隻比他略大,但論輩分要長,從小到大,他都管對方叫範叔。

韋成龍知道,“範”的字義就是模子,隻不過構成範叔的模子與韋成龍截然不同。

韋成龍自小在莊子裏長大,丫頭、仆人成群;範叔卻跟著家裏,為了生計,一年到頭不斷地出莊,走南闖北。在韋成龍眼裏,範叔才是真正的江湖人,眼光銳利,辦事沉穩,與之相比,自己隻不過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

可是說起來,範叔應該更有理由羨慕韋成龍。

韋成龍天生富貴,是名門正派唯一繼承人,從小就被視如掌上明珠,各種事情都有人打理,包括武功習授,請到的都是最好的老師,未來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本次來到黑水鎮,韋成龍是當然的主角,範叔所扮演的則是鞍前馬後不容有任何閃失的侍從。好在範叔很快發現,天生貴命有時候是有道理的,因為盡管是第一次和韋成龍近距離接觸,但他認定,這個人的思考能力、胸懷與決斷能力都非同凡響,所缺乏的,僅僅是曆練而已。

……

韋成龍坐在那裏,就像範叔事先囑咐他的樣子,一麵大聲和範叔說著十分無聊的話題,一麵不動聲色地四下觀察著周圍的每一個人。

他發現,範叔說得確實是對的。

比方說,在很多初出江湖的人看來,要想不被注意,就一定要躲在某個隱蔽的角落當中。範叔則說,角落是最躲不過眼睛的地方,真正的高手選擇的不是角落,而是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所謂不起眼的位置,當然沒有固定的地方,要完全根據不同的環境靠經驗判斷。往那裏一坐,雖周圍川流不息,但絕對引不起任何人的興趣。而有了這樣的經驗,你就可以判斷,坐在每個位子上的人是否夠得上可怕的對手。

所幸的是,起碼看起來這樣可怕的對手在這間屋子裏似乎並不多。

……

本次雲集黑水鎮的人都為了比武招親而來,擺下本次黑水之擂的不是別人,乃是當今武林盟主——誰是擂台的最後贏家,誰就會迎娶武林盟主的三女兒。

按照範叔的說法,老盟主年事已高,隨著江湖紛亂,各種利益仇怨交織如潛流洶湧,此時,老盟主所憂慮的並不僅僅是武功技藝的發揚光大,而是整個家族的安危。

可是,韋成龍想不明白,比武招親這聽起來土得掉渣的策劃,究竟是一個簡單的策劃,還是一個複雜的策劃。

韋成龍隻是從範叔的講述裏隱約看見,須發皆白的老盟主無助地站在一處院子裏,眼睜睜地注視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動蕩朝自己席卷而來。

也許正是考慮了很久,實在拿不出更好的主意,老盟主才定下了這個看起來毫無新意的比武招親。

不過,比武招親的規矩在韋成龍看起來,實在有些荒唐:沒有婚配者,無論是誰,隻要成為無敵擂主,就可以將其三女兒迎娶回家。之選擇擺擂黑水鎮,原因更加簡單,因為這裏是一個“三不管”的所在,官府罕至。武林中人到了這裏,就等於到了自由之境。雖江洋巨盜,通緝要犯,一樣來去無阻。

範叔關於黑水之擂的每一次講述都令韋成龍吃驚,他覺得這位武林盟主完全不可理喻。更加不可理喻的是,他的父親竟會命他來黑水鎮挑戰擂台,而且一定要成為“無敵擂主”,將武林盟主的三女兒迎娶回家。

……

瘋了——

韋成龍感覺整個世界的人都瘋了。

他找不到更好的解釋。

他曾經認為,範叔應該是最為清醒的一個,但是,就是這個人,居然主動要求跟著自己完成黑水之行。

“範叔,我要是少了根頭發,我爹會跟你沒完。”韋成龍曾用這樣的話試探範叔。

範叔每次聽了都哈哈一笑:“在江湖上,一根頭發算什麼?”

範叔的話自然不能讓韋成龍覺得放心,但卻足以令他越想越不寒而栗——這也許才是江湖本來的味道。隻不過,直到他最終嚐到這種味道,才知道現實到底有多麼殘酷。

……

現在的韋成龍還遠遠嗅不到殘酷的味道,他甚至是有些悠閑地打量著房子裏的每一個人,因為這裏有他可能在擂台上遇見的各種對手。

武林中人其實還是很有些看頭的。

比如說,有一些人顯然是來自名門正派的公子。他們衣著華貴,配飾考究,兵刃看上去也光鮮異常,錯金鑲玉不在話下。他們的談吐也總是透著驕傲和目中無人。另外一些人,則一言難盡,或粗俗怪誕,或麵目猙獰……隻能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了。

“要是有個山賊在擂台上無人能敵,那武林盟主三小姐豈不成壓寨夫人了?”韋成龍一邊四下打量,一邊低聲問範叔。

範叔搖頭:“你記住一句話,事情永遠要比你想像得複雜。你千萬不要低估了武林老盟主控製局麵的能力。”

範叔話音未落,隻聽有人打門。

……

是風在作祟,還是真有人在打門呢?

這樣的天氣,還有誰會趕來嗎?

小夥計很快跑向房門,因為門那邊傳來的不隻是打門聲,還有破口大罵,風顯然是不會罵人的。

門開了——

說不清是夥計開的門,還是門外的人撞了進來,隻見霎那間煙塵四起,一團黃沙被風席卷著吹了進來。兩個夥計撲過去,拚命把門按在原來的位置上重新閂好。

黃色煙塵中,走出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他們從頭到腳被黃沙覆蓋,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沙土足印,舉止僵硬,就如同剛從墳墓中爬出的陶俑。

二人唯一沒被黃沙覆蓋的就是他們的眼睛。

韋成龍不知道怎樣形容那樣兩雙眼睛,隻覺得凶惡已極——來者絕非善類。而那二人如尋找仇人一般一邊走一邊掃視著每張桌子,嘴裏喝到:“小二死到哪裏去了,快給大爺弄點熱水洗臉!”

有幾個飲酒的豪客互相對視,然後站了起來,向兩個“陶俑”靠近。

那二人立即察覺到異樣,停下腳步,其中一人道:“有誰敢攔河朔雙雄的去路不成?”

河朔雙雄——這裏距離黃河岸並不算遠,相信這幾個字會讓很多人發毛,不過,走過來的幾個人顯然是例外。他們不僅敢攔住二人的去路,而且紛紛拽出了兵刃。

河朔雙雄曆經惡戰無數,見此情景隻是冷笑一聲,掣刀在手。

隻見黃沙四濺,塵土飛揚。幾聲暴喝之後,河朔雙雄屍橫當地。幾個出手的人毫無表情地收了兵刃,回到桌邊接著飲酒,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夥計們也毫無慌亂,跑過來拖著屍體就從後門消失了。

除了開合後門掀起的黃塵,再看不出有什麼可以在這個酒氣熏天的房屋中引發什麼變動。

……

韋成龍點了點頭:“範叔說的話,我有一點明白了。”

範叔笑著舉了舉酒杯,一飲而盡。他相信韋成龍看懂了。

河朔雙雄乃是出沒黃河、渭河流域的大盜,而且是兩條著名的光棍。隻不過,此等光棍的聲名實在過於狼藉。這般人等,有著擂台得勝的實力,但卻不能出現在擂台上。武林老盟主既已做出超人的姿態,他們隻要登上擂台,誰也不好阻止,隻是,不讓他們上擂台,辦法卻應該有的是。

範叔把酒咽下,輕聲道:“河朔雙雄看錯了一件事,他們以為,黑水鎮是個自由的地方,他們不明白,在他自由的時候,別人也是自由的,這個世界不可能隻有你殺別人的自由,當別人殺你的時候,你怎麼辦?”

“河朔雙雄尚且如此不堪一擊,我不知道老盟主究竟請來了多少高手。”韋成龍淡淡道,“我越來越對這個擂台感覺厭倦了。”

範叔道:“我可以厭倦,因為這件事和我其實沒有關係。但是你不能。你要做的是如何勝券在握,這是你第一次麵臨真正的人生考驗。你要忘記河朔雙雄,並且要在上擂之前盡量把你對手的底細搞得一清二楚。”

韋成龍歎道:“隻是比武而已,為何要搞得如此複雜?”

範叔一臉不屑道:“複雜?這恐怕是最簡單的事情。我真希望千萬每件事情都是這樣簡簡單單,從容開始,完美收場。最好你也求求觀音菩薩。”

韋成龍笑道:“我的對手真的很強嗎?”

“這個,你要有自己的判斷。”範叔道,“比方說,就在此時此地,你有沒有覺得誰有可能成為你真正的對手?”

韋成龍有些心不在焉:“其實,我覺得青門最有機會。這個新門派是因為武功理解上的差別,從名門正派中分離出去的,新掌門陸方文從內外兩家中多有借鑒,所創青拳與青劍剛柔兼濟,令人讚歎。我看到陸家公子陸阿九就在這裏。如果他天分足夠的話,可能一戰成名。”

範叔道:“如果從門派傳承以及實用技擊來說,我倒更看好六合門。自嶽飛創拳至今,六合走的就是一條合於實戰的路子,其間高手名家輩出。近來年輕一代中,出了幾個好手,我覺得他們都不會好對付。”

韋成龍點頭:“範叔說得不錯,隻是我對這樣對手並不擔心。雖然隻是傳聞,未交過手,但名門正派的技法源流,包括傳人的手法特長,我多少知道一些。我擔心的是另外一些人,這些人我一無所知,我覺得他們可能要可怕得多。”

範叔若有所思地盯著韋成龍:“你想說什麼?”

韋成龍說:“範叔,你不用回頭也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我第一眼看到這個人就有種不好的感覺。無論是誰,隻要是人,他的眼睛裏都會有喜怒哀樂,除非這個人是瞎子。而這個人什麼都看得到,但眼中好像又什麼東西都沒有。在他桌上放著一把劍。這把劍太普通了,一點花巧都沒有,這樣的劍是準備隨時來殺人的。一個隨時準備殺人的人,和那些名門正派以切磋決勝負的人,完全不同。”

範叔一笑:“你怕了?”

韋成龍似乎沒有聽見:“我覺得我們之間會有一戰,而且我預感到,他也已經將我視為最主要的對手。現在可能隻有想到這個人,我才有一點期待。”

……

入夜。

紅燈高掛。

酒酣耳熱的豪客們,開始陸續回房。

仿佛是與豪俠們開始安靜下來的情緒相和,屋外的狂風也被陣陣微風所取代。

黑水鎮的天氣似乎瞬息萬變。

……

韋成龍和範叔也回到了客房。

韋成龍點好燈燭,而範叔則拎著一把從夥計那裏拿來的開水壺往桌上的茶壺裏倒水。

範叔道:“我看你早點休息吧。”

“好。”韋成龍忽然感到有些異樣,“為何是我早點休息?範叔不睡嗎?”

範叔一笑:“明天有擂台,你要隨時準備上場,休息是你唯一的保證,我無所謂,而且我剛剛見到這裏來了不少姑娘,她們是聞風而動到這裏做生意的,我不能讓她們白跑,過去照顧照顧。”

韋成龍搖頭:“聽起來好像要去行善積德。”

……

“一靨一笑似天仙,

亂鬟千絲惹人憐,

醉在人生虛度處,

花燭灰燼奈何天……”

範叔興致勃勃地順口吟詠著,越走越遠。

……

韋成龍倒了杯茶,舉起又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