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後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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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茫茫蒼蒼的叢山峻嶺中,我僅僅是一塊小小的石頭;在白雪似的天鵝的天國裏,我還是一隻醜陋的小鴨。

我說,我十分感謝四川文藝出版社給我印刷這本小書的機會。一年多的編寫過程中,編輯同誌給了我極大的鼓勵,他幾乎在逼著我寫,用一條無形的鞭子驅散著我的惰性兒,終於使我完成了任務。我深深地記著這位我還未見過麵的編輯。現在,是癸亥歲的最後幾天,窗外已經有孩子在放起爆竹了;伏案而坐,心裏是無限的感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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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在十年前,背著一卷印花粗布紡的薄被子從山地來到西安,一站在金碧輝煌的鍾樓麵前,我險些要被嚇昏了。現在,我每每走過鍾樓,這種感覺還依然存在。

西安比起北京、上海、廣州來並不大,但是,全世界大凡到中國來的人,都要來西安,這裏有東方的文明,中國的文化。因此我十分驕傲。

春風得意馬蹄疾,

一日看盡長安花。

這是唐人兩句詩,我錄用下來,借以抒發我現在的心境。

在我未來這個城市的時候,我是個典型的山地娃子,十九歲沒有走出過山來。記得最遠最遠的一次,是我到一條叫幹河的山溝去打柴,一直走了一夜,溝走盡了,隻說這下要走出山了,那半截在雲裏的山堖外是大世界了。站上去一望,山那邊還是山,一層一層沒有窮了,我便認為這個世界是山的世界。我沒有翻過那道秦嶺來,也不知道我家門前的那條丹江河水會流到什麼地方去。在那裏,春夏秋冬四季很分明,山在變著顏色,樹在變著形態,鳥在變著種類,日子清苦,我們的心境很好。那時“文化大革命”正進行,以至到後來結束,那場浩劫,竟沒有使山、水、草、木改變了屬性和規律。我們沒有書讀,卻讀山讀水。山很不勻整,高高低低,溝溝岔岔,下邊有彎彎曲曲的河,上邊長滿了鬆、、樺、栲,栒子,烏桕。或許正是因為不勻整,更構成了我們那個地方豐富、美麗的天地,也使我有了微妙精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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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安的第二年,我開始學著寫詩。我看了好多好多詩集,差不多都是十八世紀、十九世紀的外國詩選,結果我什麼也沒有寫出來。後來各種文學形式都拿來寫,我寫得很刻苦,也寫得很蠢,一無所獲。幾年後,我才大吃了一驚,這,我要感激生活著的西安這塊土地。

第一次使我震驚的,是一隻瓦罐,在關中下鄉時偶爾在一個農民的院子角落發現的一隻漢代瓦罐。那造型是口小頸長,底小肚子豐富,呈“S”線條,上邊雕刻著僅僅二指寬一圈龍鳳圖案,我一下子覺得很美。

後來在霍去病墓前,麵對臥牛臥虎的石雕,我傻呆了,心怦怦直跳。夜裏做夢,盡是些流動的線條和扭曲的團塊。其作風的浪漫,造型的誇張;其厚重而寓於的幽默,其強勁的動和力而寓於的穩定,太羞愧我的膚淺和甜膩。

在我們西安,有一批很有成就的畫家,他們形成了一種關中畫派,我有好多認識的,但我最欣賞的是一位叫修軍的木刻畫家。他的木刻和別人不一樣,我一見到他的刀法和構圖,就想起了我們家鄉的山脈水勢,勾起我許許多多思念。

西安的劇團很多,劇種有十多個,我莫過於愛易俗社的秦腔,秦腔裏又莫過於愛那些傳統節目。那是一套真正的表現藝術。那一幅帽翅,兩個水袖,一具胡須,一張臉譜;一會白天,一會黑夜,一會陽世,一會陰曹,實在美極了。我見過好多人在說老戲不過癮了,但我常看見有的外國朋友在劇場看得嘴入神得一夜都張著,他們雖然聽不懂,他們卻懂得中國的藝術。

幾年前,我對碑林並不感興趣,甚至對戶縣、安塞等地的那些農民的手工藝品,如剪紙、兜肚刺繡等不屑一顧。但現在每過一段時間,我再去那如林的石碑下,我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啟示,每見到民間那些剪紙、刺繡一類,總是愛不釋手,雖然我無意去做書法家和美術家。古老的藝術竟合了現代人的心境,這使我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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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西安,我總覺得話很多。我還沒有說到西安南邊的留壩上的張良當年退隱處的樓宇建築,我還沒有說到西安北邊的耀縣的孫思邈住過的藥方山上碑藏的中醫醫道。我已經夠囉唆了。

我想,在我們中國,便是就在我生活的西安,我們要學習和繼承的東西太多了。保衛我們的藝術,純潔我們的藝術,使我們感到親切而充滿自信。

以魯迅為代表的三十年代文學家,為我們做出了表率和楷模。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在我們前邊的作家,都以其燦爛的成就為中華民族文學事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中國的民族,是有著其獨特的性格、愛好、情趣和欣賞習慣的。中國的藝術,是中華民族的生活、情緒、心境的反映。一部《紅樓夢》,曾經使我們如癡如醉,魯迅的小說、散文,又達到了現代文學的高峰。我們隻有向魯迅學習,沿著先生的文學道路繼續往前走,才能使我們民族的文學更健康、更純潔地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