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故鄉是商洛(代序)(1 / 2)

人人都說故鄉好。我也這麼說,而且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說起商洛,我都是兩眼放光。這不僅出自於生命的本能,更是我文學立身的全部。

商洛雖然是山區,站在這裏,北京很偏遠,上海很偏遠。雖然比較貧窮,山和水以及陽光空氣卻純淨充裕。我總覺得,雲是地的呼吸所形成的,人是從地縫裏冒出的氣。商洛在秦之頭、楚之尾,秦嶺上空的鳥是丹江裏的魚穿上了羽毛,丹江裏的魚是秦嶺上空的脫了羽毛的鳥,它們是天地間最自在的。我就是從這塊地裏冒出來的一股氣,幻變著形態和色彩。所以,我的人生觀並不認為人到世上是來受苦的。如果是來受苦的,為什麼世上的人口那麼多,每一個人活著又不願死去?人的一生是愛的圓滿,起源於父母的愛,然後在世上受到太陽的光照,水的滋潤,食物的供養,而同時傳播和轉化。這也就是之所以每個人的天性裏都有音樂、繪畫、文學的才情的原因。哲人說過,當你采到一朵花而喜愛的時候,其實這朵花更喜歡你。人世上為什麼有鬥爭、傷害、嫉恨、恐懼,是人來得太多、空間太少而產生的貪婪。基於此,我們常說死亡是死者帶走了一份病毒和疼痛,活著的人應該感激他。

我愛商洛,覺得這裏的山水草木飛禽走獸沒有不可親的。這裏的人不愛為官,為民擺攤的、行乞的又都沒有不是好人。在長達數十年中,商洛人去西安見我,我從來好煙好茶好臉好心地相待,不敢一絲怠慢,商洛人讓我辦事,我總是滿口應允,四蹄跑著盡力而為。至今,我的胃仍然是洋芋糊湯的記憶,我的口音仍然是秦嶺南坡的腔調。商洛也愛我,它讓我幾十年都在寫它,它容忍我從各個角度去寫它,素材是那麼豐富,胸懷是那麼寬闊。凡是我有了一點成績,是商洛最先鼓掌,一旦我受到挫敗,商洛總能給予慰藉。

我是商洛的一棵草木、一塊石頭、一隻鳥、一隻兔、一個蘿卜、一個紅薯,是商洛的品種,是商洛製造。

我在商洛生活了十九年後去了西安,20世紀80年代我曾三次大規模地遊曆了各縣,幾乎走遍了所有大的村鎮,此後的幾十年,每年仍十多次往返不斷。自從去了西安,有了西安的角度,我更了解和理解了商洛,而始終站在商洛這個點上,去觀察和認知著中國。這就是我人生的秘密,也就是我文學的秘密。

至今我寫下千萬文字,每一部作品裏都有商洛的影子和痕跡。早年的《山地筆記》,後來的《商州三錄》《浮躁》,再後的《廢都》《妊娠》《高老莊》《懷念狼》,以及《秦腔》《高興》《古爐》《帶燈》和《老生》,那都是文學的商洛。其中大大小小的故鄉,原型有的就是商洛記錄,也有原型不是商洛的,但熟悉商洛的人,都能從作品裏讀到商洛的某地山水物產風俗,人物的神氣方言。我已經無法擺脫商洛,如同無法不呼吸一樣,如同羊不能沒有膻味一樣。

前幾年的春節,我回了一趟故鄉,商洛之下的棣花村。除夕夜裏到祖墳上點燈,這是故鄉重要的風俗,如果誰家的祖墳上沒有點燈,那就是這家絕戶了。我跪在墳頭,四周都是黑暗,點上了蠟燭,黑暗更濃,整個世界仿佛隻是那一粒燭焰,但爺爺奶奶的容貌,父親和母親的形象是那樣的清晰!

我們一直在詛咒著黑夜,以為它什麼都看不見,原來昔人往事全完整無缺地在那裏。也就在那時,我突然有了一個覺悟:常言生有時死有地,其實生死是一個地方。人應該是從地裏冒出來的一股氣,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活人,死後再從什麼地方遁去而成墳。一般的情況都是,從哪裏出來就生著活著在哪裏的附近,也有特別的,生於此地而死於彼地或生於彼地而死於此地,那便是從彼地冒出的氣,飄蕩到此地投生,或此地冒出的氣飄蕩於彼地投生。我家的祖墳在離棣花村不遠的牛頭坡上,牛頭坡上到處都是墳,村子家家祖墳都在那裏,這就是說,我的祖輩,我的故鄉人,全是從牛頭坡上不斷冒出的氣又不斷地被吸收進去。牛頭坡是一個什麼樣的穴位呀,冒出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氣,清的,濁的,祥瑞的,惡煞的,竟一茬一茬的活人鬧出了那麼多聲響和色彩的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