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裏莊外,潮氣未散,腐氣未褪。
唐景升所做一切都被白袍老者看在眼裏,心裏歎佩,一月間修兩百餘座新墳,饒是魁壯青年都難以辦到,何況是個十歲的消瘦少年。
連月細雨大歇,山林中殘存的積水反射著夕陽最後一抹光亮。
唐景升跪在草廬前,體力極度透支,精神萎靡不振,門開,老者眼中幾許讚賞之色掠過,道:“休息幾日再說。”見老者嘴唇微動,似是說話,唐景升隻覺恍恍惚惚,失聽不聞,欲張口詢問,卻發覺力氣早已用盡,幹裂的雙唇抖了抖,視線渾濁,慢慢緊成一線,昏睡過去。
三日後,金藤已發新芽,太陽還未升起,一老一少手中各執長短樹枝,並立廬前,老者道:“這套劍法並無繁瑣招式,全憑意會,能學成什麼樣得靠你自己。”少年點頭,全神貫注,老者手中樹枝連揮三次,第一次擦地而過,地上留下尺許長的口子,第二次淩空斬下,遠處大樹一分為二,第三次向天而指,林中新枝嫩葉紛紛散落。
老者扔了樹枝,背手進了草廬,唐景升並未依著老者招式演練,盤膝坐下,仔細揣摩回想其中意境,屋中老者微笑,欣慰之色溢於言表。
日出,林中團影分光,唐景升睜眼站起,手中樹枝向天而指,一次次反複如是,老者微感詫異,隔著窗子道:“為什麼不練前兩招?”唐景升停下動作,轉身道:“老先生,我想由簡到繁練起。”老者眉尖輕挑,道:“哦?你覺得這招最簡單?”唐景升臉紅點頭。
老者沉吟不語,隔了半晌,掏出一本古舊冊子扔到唐景升腳下,道:“你覺得前兩招難,是因為沒有真力,先按這本書上來練,有不懂的地方再問我。”唐景升拾起來,小心撣去書上埃塵,封皮上卻了無一字,翻開來看,首頁總綱記述數十字:胎息者,內外之氣不雜,定息,澄神,靜心,意守丹田,往複無端,積久真力自得。
餘下,是二十幅人體經絡圖解,唐景升翻回第一副,畫中人靜坐,一條經脈起於中焦,終於魚際,旁有小注:手太陰肺經,絡大腸,循胃口,屬肺膈,通於鼻,行功之時,力求呼息悠、長、細、微,以穴做橋,內息貫通,納於丹田,須每日往複從一至百數以上。
唐景升盤坐凝神,按圖中所示穴道導引氣息,不過一次循環就感胸中憋悶,大口呼出濁氣,老者見狀,笑道:“可先自然呼吸數十次,放鬆後再做導引。”唐景升依言照做,果然要比前次順暢許多,不過仍舊是臉色脹紅,後繼無力。
如此數十日,老者不時的講解提點,唐景升終於貫通手太陰肺經,也覺丹田之中有了些許溫熱之氣,這時才漸漸明白,原來老者當日演練三招,所表達的意思正是劍法的三種境界,而自己照貓畫虎的第三招,卻是最高的一重,劍意。
唐景升手執嫩枝,或劈或撩,或削或刺,憑意而為,雖沒有固定招式,卻隱含幾分淩厲。老者輕咳兩聲,道:“準備早飯。”唐景升聞言,幾個縱跳,隱身密林之中,回來時手中已多了兩隻紅腹錦雞。
日複一日,累月經年。五年之後唐景升第一次偷下山,是因為蒼山遊人說的一件事,蘇家集全村數百口慘死,未逾髫年的孩童全部失蹤,正如當年鵲華莊慘案一般模樣。
蘇家集孤零偏遠,唐景升清晨向東晝夜兼行,第二日傍晚才到,村子早已成荒,空無一人,陰煞氣滯重,屍腐氣刺鼻,村中有座較大的青磚院落,院門上血跡斑斑,地上匾額兩斷,一半塵泥蒙覆,隱約是個“蘇”字,另一半四處散落,不知是“府”還是“宅”。
這座宅院的主人,姓蘇名和,本是蜀中盛隆鏢局的鏢頭,精通太祖長拳,四進六路捶法剛猛無匹,早年在江湖上頗有一番名氣,唐景升在蒼山跟隨白袍習武多年,見識已非昔日可比,眼下院落之中打鬥痕跡明顯,青磚門樓上刀痕劍痕參錯,又有三寸深坑,應是重拳所致,四處查看,除了地上殘存血跡,再無線索,正在惋惜,前院正廳傳來陣陣聲響,似是有人尋找東西踢翻了椅凳桌案。
唐景升拔出靴中匕首,靜靜傾聽許久,發現對方隻是獨自一人,來時自己並未察覺,說明此人功夫不低,心跳不由得快了幾分,畢竟長久以來還沒有真正戰鬥過一次,緊張之餘竟是踢碎了腳下瓦罐。屋中人驚覺,直接撲到月亮側門牆邊,趕巧一隻野貓躥過,此人嗤笑一聲,嘲怪自己多疑。唐景升冷汗涔涔,透過雜草,見此人身材瘦高,狼眉鼠眼,幾聲粗俗的謾罵之後回到前院,依舊是在尋找著什麼,又過了半個時辰,天黑,雲籠霧罩,不見星月,才廢然離去。
唐景升小心跟上,欲窺究竟,怎料江湖經驗實在太差,才走出二三裏,就被對方發現。那人轉身,見是個白衣少年,獰笑一聲,不問東西,當頭一劍劈下,力沉勢猛,唐景升雖執匕首卻不敢格擋,往左騰挪兩步避過,劍鋒再轉,改為右削,這招本是削人頭頸,可少年不高,稍一低頭,便擦著發髻掠過,再回劍刺向胸口,唐景升後退數步,劍尖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