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分三種:生活在未來,生活在現實,生活在回憶。生活在未來的人激進,生活在現實的人篤定,生活在過去的人恍惚。我是怎樣一類人,實在不易總結,也就是說,我今天是這類人,明天就有可能是另一類人。我這樣的人,缺乏的是性格魅力,做慣背叛。今天背叛昨天,明天又將對今天背叛。
我想說說活在回憶裏,我是什麼樣子的。現在我生活在城市,在一間麵朝河畔的三居室裏。我坐在陽光中,全身罩著陽光看那條河。看上去認真,其實什麼都看不見,因為我腦子裏的焦點不在目光而在於回憶。回憶讓我看上去仿佛剛吸過毒,正在回味妙不可言的毒癮。我不能保證所有生活在回憶裏的人都是一副癮君子模樣,但我想,大多數是這樣的,起碼我是這樣的。
當我如同剛吸完毒般精神恍惚時,我在想什麼呢?我說在想前兩天,兩個月,兩年的事,你們都沒理由不信。但我不想騙你們,我在回憶江南濕雨中的童年。雖然那是濕漉漉到處彌散著發黴氣味的童年,但我何必騙你們呢?
我的童年好與不好,快樂與否,留下多少令人震驚的句號、感歎號、問號,雖與我有關,但對錯都不在我,且隻是我童年的附屬品。但回憶畢竟不是有形的手,內容也不是有形的物,不是用手拿書,握杯子那麼簡單。往往是沒想過觸及的忽然前來,並且擴大,占據主要位置,而真正的主旨消失了。
不過我倒還好,我回憶的內容零散,對於主旨,就算沒有回憶中的其他東西幹擾,我也很難辨清,這麼一來,也就打消了因回憶被幹擾而心煩氣躁的念頭。
回憶持續的時間有多長,這個問題等於在問一場夢做了多長時間,是難以回答的問題。我隻知道陰雨天氣,回憶持續的時間更長,這是契合,因為我記憶中濕漉漉的童年的江南總處於蒙蒙煙雨中,回憶在同樣的環境下更易在腦子裏逗留。
我常回憶些什麼呢?我的學校在一條常年清澈的小河旁,岸邊一排楊樹,楊樹過來幾排水杉,那些水杉長勢參天,告訴每一個人,這所學校有著悠久的曆史。那條河裏不僅有魚,而且龍蝦奇多,每到龍蝦活躍季節,河邊一排男學生的身影都在釣龍蝦。
龍蝦多食少,難以想象,用繩子隨便係上幾根柳樹葉,一個課間就能釣上一大把半根手指那麼大的小龍蝦。那些龍蝦隻有一個用途,讓他們在空曠的場地上賽跑。上課鈴響,大家一個勁往教室裏衝,在鈴聲的召喚下,我們那群熊孩子對小生命全無憐憫之心,把小龍蝦揚了一操場。到下一個課間,它們全都成了幹屍。
為了節省空間,學校的體育設施,比如單、雙杠什麼的全都按在樹上,順著它們一直往上,可以爬到水杉樹枝葉間,水杉樹筆直、高聳,往下看去,居高臨下的視角令人印象深刻。
有必要說說我們的老師。那時小學的主課隻有語文、數學,一到六年級一直那兩位老師,與我接觸的時間最長,如今回憶卻很難憶起他們的臉。那時我們有一個能畫油畫的美術老師,後來我聽說許多小學美術老師都是相貌清秀的女子,唯獨我們攤上的美術老師五大三粗,頭頂有一塊手掌大小的地中海,上課戴眼鏡,說話就像接下去幾秒有可能斷氣似的低沉乏力。我就是把所有老師的相貌忘記,也還記得他姓史,單名新。幽怨之聲對史新的呼喊直到如今還在我的腦子裏回蕩。
從學校回家的路分為兩段,第一段鋪滿細石,是馬路。那時的馬路不像現在這樣每條都通汽車。以前的鄉村馬路上很少有汽車,拖拉機是相對比較常見的運輸工具,但其實拖拉機也不多見,還有就是自行車,那種老式的自行車總是打著嘀鈴鈴的鈴聲從我身旁呼嘯而過。現在我們知道自行車的速度是很慢的,但那時它們經過時給我的感覺的確是呼嘯。
馬路的兩旁是一些不起眼的小鎮建築,沒辦法描述“不起眼”,隻說客觀現象,兩層的小樓已算顯眼,“不起眼”的程度可想而知。
馬路兩旁的房子隻是沿路的一排,那時的鎮上是沒有小區這種說法的,鎮其實也是鄉下。轉過一道彎,換個角度,隻見包圍小鎮的是廣袤無垠的稻田。離開江南之後我再也沒見過那樣的稻田,自小時候起,它就給我留下美得驚人的記憶。這樣的記憶如今沒有變化,而且我想永遠也不會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