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此情此景本該如詩人歐陽先生說的那般明月皎皎,垂柳依依,一對彼此傾心的戀人,在黃昏相約時唯美而傷感。而此刻卻是寒冬臘月天裏,灰黑柳梢頭壓著白雪皚皚,隻剩幾片將要凋零的枯葉在風中顫顫巍巍,湖光倒影,孤立無援於風中搖曳猶如行將就木之人苦苦掙紮,讓人不免煽情,憐憫。
那如火的夕陽映著茫茫白雪,江影湖麵閃著最後一抹夕陽熒熒燦燦。西邊落下的餘暉,東邊初升的下弦月,掛在樹梢,像一把鋒利的彎刀恨不得將天邊撕裂一塊。人約在黃昏後,卻不是為了鶯鶯燕燕的男女之情,而是江湖之事,刀光劍影裏的廝殺,快意恩仇的罪行。
也不知過了許久,才聽見沿著湖堤岸邊嘚嘚聲響來了一匹高頭黑馬,灰白的雪地裏一匹黑馬讓人覺得異常詭異的刺入眼簾,如同那墨汁流動在大白宣紙上一般。馬上一個男子,約莫三十年紀,貂皮暖襖,修臉刮麵,腰間佩一把三尺長劍,端的是一身富貴、兩眉傲氣。這人縱眼一望,天地間隻湖岸邊柳樹下一簇黑影,心頭拿定是相約之人早到了,倒也不心急,趨馬緩緩靠近。
“你還是來了?很多人拿到想要的東西便都會躲起來,你倒是明目張膽。”聽得馬蹄聲響,待那人離近丈許,舟上那釣魚翁說道。細眼一看這釣魚翁,一縷長須,兩道劍眉,雙目棱合,炯炯有神,卻是看不出年紀,氣韻神定,一瞧便是內功深厚之人,頭戴鬥笠,身披蓑衣。這騎馬的人出現似乎是在情理之間預料之外。
“哦?我不來,你也遲早會來找我。喜歡找麻煩的人總是不嫌麻煩,不如幫你改改喜歡麻煩的毛病的好。”那馬上的人說這般話倒顯得是信心十足,似有此戰必勝的把握,此次前來,怕是已做好打算,兵戎相見,遲早一天的事。
“石萬鈞是你殺的?東西你應該拿到了。”釣魚翁直接了當的問道。
“當然,他該死,不過你也該死,這大冷天的你不該找我出來受這般凍。東西我倒是沒有得手,有人說在你這裏?”馬上的人答道,一種順其自然的傲慢,隻覺天地間掌控別人的生死一般。不過釣魚翁的話讓他有了三分猜疑,東西到底在哪?難不成不在此人身上,既然來了不管是誰也要瞧個清楚。
“一個五十多年紀隱居山林的老頭,你都不放過?”釣魚翁繼而問道,對他趕盡殺絕的作為很是不滿。
“他本應該死了,是他自己不放過他自己,我無非是搭把手,送他上了黃泉路。別人的東西最好不要動歪念頭,他活一把年紀還是沒懂。”他的話一股冷漠之情,又有一股傲視天下的譏諷。
“你倒是年少輕狂,有點意思。不過可惜了,可惜了,你也動起別人東西的歪念頭。”
“多說無益,鹿死誰手,尚未可知。”這馬上之人聽了這話卻是按耐不住。別人用自己說的話教訓自己,滋味確實不好受。
釣魚翁也不再說話,兩人僅隔一丈三分遠,一個縱躍便欺近那人一步之遙。頓時間隻覺天地氣旋倒流一般,兩人運功勁透寒風。一個三尺長劍,一個空手入掌,招式起間風雪飄飛,一個使得是淩厲幻化成風的劍招,一個打的是輕柔曼妙似舞的掌法。這一鬥不過三招而罷,化掌為刀,掌緣為刃,使出一手由淺入深的掌法。掌起落風處,陰陽柔和,不抑不揚,看似綿綿無力,實為勁透剛猛。
單說這劍招破風驚雷處,風聲鶴唳,那一刺一揮力道有度,一招一式幻化無意。在江湖上這樣的劍法已經算是精妙,使劍之人拿捏有度,步法宜然更是平添五分威力。
這一掌一劍,由來還去。一攻一守,一擊一防,皆是精妙。隻見使劍之人左邁步,錯開右腳使一招‘破釜沉舟’,這一劍才使了三分之一便收了回來,速疾一個躍近,遞劍三分再將劍招由刺轉揮,攻敵左側。這一招甚是精妙,前半式是為虛招唬嚇敵手,更是賣一個破綻,後半式為實招誘敵深入,然後劍起斜刺一劍破敵。可這釣魚翁空手入掌更是精妙,這掌法後起而先至,以招拆招,招招欺近周身要害,逼得敵手步步退戰。
原說這短兵相見,“一寸長,一寸強”。由理說這劍乃精鐵鑄成,可摧金斷石,怎麼就輸了雙手這般血肉之軀。自然是使掌拳的人武功更剩一籌,如若貼近周身,兵器施展不開,自成阻礙。
釣魚翁使得第一招‘亢金入海’便是要伺機欺近周身,第二招‘遊龍驚鳳’便是近身連催掌力,第三招‘天將神兵’便是常話說的‘空手入白刃’。這三招便是唐人飛虹子早年所創的“花架神功”前三式。這三招要使得威力極大,自然內功須得不俗,看似簡單,實為精妙。
“你的本事不如你的口氣。”釣魚翁贏的似乎輕巧。那人卻是不服,周身運氣,一掌飛向釣魚翁,這一掌躍身飛起勢有千鈞一發之力,誓要以命相拚。釣魚翁使得是輕柔一路的武功路數,自然不會去對他一掌,對掌力有道是“創敵八分,自傷五分”。可這一掌來的疾如風,才要起招,便見三枚飛針入眼而來,腳步幻影身形閃躲間,縱身躍空,躲過三枚飛針。
這一掌力擊空打在湖邊舟上,內力迸發將那烏蓬舟震裂七八塊。釣魚翁順勢提手覆氣,將那濺來的水花凝聚成珠,十指一彈間,那水珠紛紛雜雜擊中周身,這些水珠蘊含內力,卻如鐵珠一般堅硬。
那人一陣疼痛,嘔出一口濃血。躺在地上不得動彈,不再是那般高傲氣冷。釣魚翁見那人身負重傷,也不多理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饒人一命。說了一句“少不更事,
多行不義必自斃。”搜了搜周身空無一物,便轉身離去。
這江南湖州城外有一座破廟,喚作‘雲海寺’是前朝的荒寺殘院。連年征戰,百姓自己都顧不了自然不去理會這些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破泥像,這不才百年間就殘敗不堪。卻說即便破敗不堪,卻是一二十個乞丐的居所。
昨夜一陣風雪,有道是天雪早晴。廟後山上有兩乞丐正趴在雪堆裏,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不遠處一頭山羊正在覓食。昨夜兩人就做好陷阱,那山羊可是破廟中一眾兄弟今日的口糧,兩人自然不敢怠慢。
再兩步遠,那山羊便要落入陷阱,兩人心裏數著步子,不敢出半點聲響。隻聽破風聲起,那山羊應聲而倒,脖子正中一把飛刀,踢了幾下四蹄便不動了。一個乞丐急忙跑過去扶著羊脖子抹了一刀用嘴接血。
“瞧你們兩個,這般能耐。打一頭山羊都這般久,今日還有事要做,遲疑不得。”說話之人也是破褂蓬頭。“陳長老不能這般說,你老的武功兄弟們自然是佩服,可我們沒那本事呐。”另一個小乞丐說了一句便也跑過去喝羊血。“給我留一點,破李張說這可是好東西,雖然腥,可燥,喝了一個冬天都不叫冷。”可這大雪天裏,那羊血流了片刻,便凝住了。兩人大叫可惜,扛著山羊和陳長老一同下山直奔破廟裏。破廟裏早已經升好火堆,等著山羊上架。
破李張在破廟外殺羊,手裏拿著一把彎刀,開膛破肚,取出羊肝藏在血裏頭。又則回來扒淨羊肚子,剝那羊皮。那兩乞丐蹲在一旁,對破李張這耍刀的本事佩服的是五體投地。
破李張看兩個小乞丐一眼說道:“這本事拿不上台麵,你們要學真本事,得像江湖上那些個大英雄大豪傑,叱吒風雲,一呼百應。”兩個小乞丐正要多問這世道誰人算的上是大英雄大豪傑,破李張欲言又止,便喚兩人抬羊到裏頭烤。自個兒取下葫蘆瓶就著凍羊肝喝了兩口酒,霎時間覺得人生無欲無求般暢快。
圍著火堆一二十眾,那陳長老坐在對門的一麵。轉著烤羊說道:“這兩月大夥都辛苦了,等這次事辦完便回嘉興好好喝上一頓酒。今天丘長老要到湖州單家荘談事,咱們可得把風口守緊了。你們盡快趕來,我先去瞧瞧情況。”說時遲那時快,也不客套拱手道別,抓起拐杖便徑直出了廟門。
兩小乞丐入的了丐幫也虧得這陳長老收留,卻又覺得這陳長老心高氣傲全然不當兩人是幫中兄弟。見陳長老出門也出,本想說吃口羊肉再去。可畢竟輩分有別,這番話也由不得兩個小乞丐說。說是實則無趣,卻又暗喜。陳長老一走,萬事由得破李張說話算話,可破李張一副老態龍鍾,不喜過問。
有說陳長老到了湖州城裏已是辰時,問了幫中兄弟,丘長老已經進了荘。“還有什麼人?”陳長老順口問了一句。那丐幫兄弟應道:“人多了去,你瞧這街道四處都是各門各派的人物。”陳長老自然看的見這些人,本想問有哪些江湖上名頭大的,一想怕他一個小乞丐不知也就不問了。
原來大夥這般興師動眾的趕來湖州單家荘是為了石萬鈞之死。這翠柳荘的莊主單元年便是石萬鈞的師兄,兩人都是花影拳的好手。三十年前石萬鈞入宮當職,正是受重用之時。兩月前忽然退隱江湖,宮裏卻傳出石萬鈞盜走了皇帝的‘龍脈’。此為何物?江湖人一時爭相奔走卻也不知。
半月前石萬鈞還是被發現了,死在天元劍傳人路成平的劍下,路成平卻沒有得到東西,三天前路成平也死在太湖邊上,身體上無傷痕都不知何人下的手。路成平也是在宮中身居要職,江湖人想這‘龍脈’定然不是尋常之物。要想那路成平當值皇上跟前,深的厚愛。禦內派他來,想“龍脈”必定是極其重要之物。
路成平乃天元劍傳人,江湖之上成名已久,死的這般蹊蹺,江湖人士又是一番怪論。
這翠柳荘素來少有聽聞,卻因這事今日來了七幫八派的人物。單元年的本事在江湖上還受不起這般抬舉,隻因是他是石萬鈞的師兄。眾人猜疑如今東西隻怕在他這裏,便都趕上巧了。
單家荘廳堂之上兩邊各擺下七八張藤木椅。藤椅上各坐著一人,身後各站著兩個翠柳荘的弟子。隻左側廳尾的一張椅子身後無人,那人手裏拿著一根拐杖,咳咳兩聲。不待單元年說話,右手側第三張座椅上的彪形大漢啐道:“丘長老,一把年紀了風裏來雨裏去的,這般小事就讓給我們這些江湖晚輩來打發,注意些身子骨。”
丘長老不急不慢喝了口茶說道:“老了,比不得你們這些後生晚輩,心急如焚。”那大漢說道:“我太湖幫離得近自然就早來半步,倒是你老從洛陽趕來,我前腳進門你後腳就到,是不是人老了都睡不著覺了,連夜趕路。”兩人互相的明諷暗譏了兩句,丘長老正要接上話便有人說道:“郭追,丘長老遠道而來是客。咱太湖地界自然要盡地主之誼”那人說道。右手輕撥,一隻茶盞躍空而去,不倚不偏直擊丘長老,這般手上功夫確是了得。丘長老‘虛空掌’算得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本事,這般‘敬茶’的本事自然不瞧在眼裏。手掌輕柔,年紀雖大,手指卻是靈巧的很,推揉托舉四個指法一使,這茶盞滴法水不灑拿捏在手。眾人瞧見這般手上功夫,倒也佩服上三分。
“‘虛空掌’,果然名不虛傳。卻不知各位大駕光臨寒舍有何見教?”。單元年豈會不知這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道理,自己在江湖上幾分幾兩手指頭都夠掂量,哪裏受得起這七幫八派的抬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