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對奶奶,我沒有很多記憶,勉勉強強地寫了這麼一點兒,我好慚愧!
奶奶不愛說話。她長著一雙小腳,所以我叫她小腳奶奶。我叫她小腳奶奶是在我兩三歲的時候,那時候奶奶來上海,和我們住在一起。可是奶奶在上海待不習慣,就回黃山老家了。等我再有機會叫她小腳奶奶,已經十三歲了。
我回老家過年,晚上和奶奶睡在一張小床上。我睡在靠門的這頭兒,奶奶睡在靠窗的那頭兒,我的肩膀挨著奶奶的小腳,奶奶穿著長筒襪,她的腳暖暖的。我因為和奶奶睡在一個被窩裏,所以吹熄了油燈也不怕。吹熄了油燈的屋裏是漆黑的,就是像黑的漆一樣。我其實還是很怕鬼,但是睡在奶奶的腳邊,就覺得鬼不會進來。我沒有用被子蓋住頭,不但頭發露在外麵,眼睛和鼻子也露在外麵,呼吸著漆黑的空氣。
奶奶不愛說話,但是她說:“明,你喜歡吃花生糖,就多抓點兒。”奶奶的聲音是從被窩的那頭兒傳來的,在漆黑裏細細弱弱,很像是從木梁上吊下來的一根蜘蛛絲。我答應道:“嗯。”
“明”是我的小名,因為我生下來的時候,天剛好蒙蒙亮。
奶奶的孫輩很多,我有一個伯伯、一個叔叔、三個姑媽,她一定是怕他們會把花生糖吃光,我沒的吃,所以讓我多抓一點兒。
鄉下過年做花生糖、炒米糖、芝麻糖、糯米糖,放在大的洋鐵桶裏,奶奶的床底下也放了一個。
後來,我就睡著了。後來天就亮了,我醒了。我沒有做夢。沒有夢見小時候,奶奶來上海時的情景,我對奶奶沒有記憶。我也不想念奶奶。我和外祖母親,外祖母也在上海,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外祖母隻有我一個外孫,奶奶有很多孫子、外孫子,我不記得她,她大概不會生氣。
奶奶不愛說話,白天的時候,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聽見過她說話,小腳走路沒有聲音,坐著吃飯也沒有聲音;可是晚上,我睡在她腳邊時,她對我說話。
“你們住的屋子還在三樓吧,樓梯高,我不敢下樓。三輪車不讓進到院子裏,停在大門口。”
這大概就是奶奶對我們家的記憶。我們家是在三樓,她小腳,所以肯定害怕走樓梯。院子門口有解放軍站崗,三輪車隻能停在大門外。外祖母平時帶我坐三輪車,也是到大門口下車。外祖母不是小腳,她的腳很大,所以我叫她大腳奶奶。在我們家,外祖母也是叫奶奶的。小腳奶奶,大腳奶奶,這是我的新發明,這樣,我叫奶奶的時候就不會搞錯。
奶奶不知道我們已經搬家了。她說的這個家是她以前來的時候的,我七歲的時候就不住在那兒了,因為爸爸犯錯誤了。那時候很容易犯錯誤,比如,你說錯了一句什麼話,就犯錯誤了;你反對了一個什麼不可以反對的人,那麼你也犯錯誤了。犯了錯誤,也許你就不可以住在原來的房子裏了,甚至可能被抓起來。我爸爸犯了錯誤,結果他就隻好離開了三輪車隻能停在院子大門外的那個房子,我們也隻好跟著離開。“犯錯誤”是很糟糕的事。我爸爸犯的是什麼錯誤呢?我認為他犯的應該是說錯了話的錯誤,因為從此以後,我隻要多說話,媽媽就說:“言多必失。”每當我不停地說話的時候,外祖母就會提醒我:“不許話多!”
我後來,漸漸地也就不大說話了。
我沒有告訴奶奶我們搬家了。現在家的大院外沒有人站崗,三輪車可以騎到家門口,我家的門牌是遠怨號。我沒有告訴奶奶。
後來我就睡著了。後來天亮了,我醒了。我沒有做夢。其實我是應該做一個夢的,夢見69號門口停著一輛救護車,爸爸被擔架抬了下去。門口湧了好些人,我在樓上不敢下去。我好像沒看見媽媽和外祖母,也沒看見妹妹。我躲在樓梯的後麵。後來,救護車叫著開走了。救護車的叫聲直衝雲霄。救護車隻要在你家的門口停過一次,直衝雲霄叫過一次,你就應當永遠不會忘記。何況,是救你的爸爸!奶奶還問三輪車讓進嗎,哈,連救護車都開到門口了!爸爸不堅強,犯了錯誤還吃安眠藥,罪加一等。他吃了安眠藥讓救護車開來了,把我嚇得要死。不過救護車如果不開來,那麼我現在也就說不出它叫的聲音直衝雲霄。不過,受苦的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