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八年。
夜。
初春四月,更深露重,冥莫萬寂。
星夜微光透過禦書房的雕欄紅木窗徐徐灑落,金陵城外的紫金山匍匐在一片燈火如豆的繁華輝煌之後,顯得愈發靜謐深沉。
朱元璋負手木立窗前,憑欄眺望。月色,星光,燈煙火氣映在他棱角分明,有如刀刻斧鑿般的臉上,仿佛失去了應有的光華,皆化作一抹濃霧散不開,寒光照不透的沉冷蒼白。
月稍冷,夜漸沉。
這位天下新貴,不世帝王的心非月非夜,此刻卻猶勝月冷,較夜更沉。
今夜,他要下一個決定,做一件事。這個決定就像是千萬牛毛針芒刺在心頭,令他不得不揪起心,咬碎牙,忍受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惋惜和勢在必行,頓足頷首。同時,他也明白這件事情一經開始,再無回頭悔路。無論之後影響狹廣,牽扯巨細,臣論民議,終將和今夜一起成為永遠的秘密。
——即使提及也無法道破。
“重八,你當真非殺劉伯溫不可?”
說話的一個女人,生氣的女人。
有人說女人生氣時別有一番韻美,可這個女人生氣的時候非但不美,且橫眉怒目,額現青筋,更勝男子。一張圓盤大臉鼓脹潮紅,當真有幾分義憤填膺的模樣。要是有人現在去招惹她,黃緞鳳袍下,那雙逃過荒,從過軍,踏遍萬裏江山的大腳保準會在那人臉上留下一個黑漆漆,慘兮兮的腳印。
這女人姓馬,年輕時多被人喚作馬姑娘。自從嫁人成家後,他家男人手下的兄弟、義子、義侄叫她作嫂子、義母、嬸子。不過,現在所有人都稱她為皇後——馬皇後!
“重八,你可曾記得這大明江山是如何得來的?”馬皇後道:“如果你忘了,我現在就提醒你。大明江山和你的帝位就是這些老兄弟和義子、義侄用血汗和淚換來的!”
她說:“洪武二年,‘鄂國公’常遇春死於柳川河,太醫院對外的說法是突然暴斃。可朝野上下哪個不知道你早已對他心生間隙忌憚?一時間,流言四起,人人自危。如今,李善長、宋濂、呂昶等老臣均已年邁。藍玉、楊憲、胡惟庸之流又陷黨派鬥爭,不思報國,實在難成氣候。劉伯溫的才幹你比我更清楚,正是朝廷不可或缺的治國良才。他若一死,你身邊又還有何人可用?”
朱元璋不可置否,月光映在他疲憊的眼眸中,顯得冰冷、肅殺。
“劉基的才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朱元璋道:“所以他非死不可!”
他說:“一個這麼樣有才幹之人如果生出反心,必將成為一個最可怖的隱患和敵人!”
馬皇後因憤怒而漲紅的臉忽然變得蒼白如紙,聲音顫抖道:“劉伯溫......要反?”
朱元璋眼中疲倦頓掃,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刀鋒般堅定冷峻的寒芒:“這個人即使對我再有用,也已決計留不得!”
圓月隱在烏雲背後,沉入遠處的紫金山。朱元璋的決定就像日升月落這般亙古不變的道理,一經下達,便是死令。馬皇後知道這件事情已沒有任何回旋商量的餘地。
死令之下必有人死,這一次便落到了劉伯溫的頭上。
馬皇後輕歎一聲,道:“看起來劉伯溫已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朱元璋的聲音冷的像一把出鞘寒鋒:“或許,他連三更天的更鼓聲都已聽不到了。”
“梆、梆、綁”
——更鼓響過三聲,夜至三更。
禦書房的大門應聲而開,一道短小迅捷的人影急行而入,行至朱元璋身前七尺開外,伏袍而跪,額首施禮。
“微臣參見皇上。”
來人又對馬皇後叩頭:“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禦書房內並未掌燈,朱元璋已提前撤走了所有侍衛、小婢,好像就是在等此人到來。來人正跪在橫梁和圓柱交織倒映下來的一抹漆黑陰影中,似乎已完全和黑暗融為一體。看上去,這個人仿佛就是從黑暗和陰霾裏孕育而生的邪惡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