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鏡中映著她的影子,無比清晰無比真實,她甚至能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癡然動情的神態,春色撩眉,狐眸裏似有深深的漩渦在不斷盤旋,她咬一咬唇,仿佛做了什麼決定般地問道:“在這裏等我一下,好嗎?”
不等他應聲,她已徑自繞到岩石後麵,俄頃,她走出來,身上竟未著一縷,冰雪凝晶般的肌膚,玲瓏曼妙的曲線,珠圓玉潤……
他有片刻的眩暈,原本平靜無波的水鏡眼眸裏霎時掀起了驚濤駭浪,唇邊淡笑隱去,他閉了眼歎道:“你……不冷嗎?”
“冷啊。”她笑,笑得何其嫵媚動人,淩波步態踏雪而來,如雪地中一隻白狐,眯細了狐媚的眸子輕悄悄地靠近獵物,“幸好這裏還有一個大火爐……”身姿搖曳,款款而來,如雪地裏怒放的蓮花,瑩潔,而香豔流融!
婆羅門花勾人的奇香撲鼻,她走近一步,他便歎一口氣,接連歎了九口氣,她已走到他麵前站定,他仍閉著眼仍是歎氣:“冰天雪地的,夫人莫要再來凍人了!”
“有名無實,怎算得了夫妻?”
涼涼柔滑的嬌軀偎入懷中,帶起一陣戰栗般的輕顫,他蹙眉苦歎:“如此犧牲自己,夫人圖的是什麼?”
懷中人嫣然巧笑,“遇上良人,以身相許而已,夫君莫要想得太多。”
“狐精勾人,總將狐尾藏起,為夫不得不防!”
他凝著身子不敢妄動,她卻在懷中顫身輕笑,雙臂圈摟著他的身子,見他麵色一緊,袖中雙手卻已攥握成拳,隱忍之態惹她心憐——這個木頭啊,理智總是淩駕於情感之上,難怪那個叫如意的女子恨他怨他,相思無用,連夢中相會聊以自欺的慰藉都沒有,其難堪痛苦誠何以堪?“我若是狐精,此番隻勾你的魂,你將魂兒給我,留一副空軀給中原的朝廷,可好?”朝廷給予的重任與情感之間,他總是選擇前者,以天下太平為己任,為中原百姓謀平安,這樣的男子,令人心折之餘也委實叫人怨惱!
“公主,我的魂豈能給了突耶?”一語雙關。
輕輕推開懷中人,他脫下罩衫裹住她的身子,睜開眼時,唇邊一點淡笑,“天冷,快些回去吧。”言罷,徑自往山下走。
她站在原地不動,眼睜睜看他走遠,背影消失在山徑拐角處。
罩衫上餘留著他的體溫,淡淡的酒香縈繞在鼻端,她攏了攏罩衫,佇立在雪峰上,迎著凜冽的山風,細細地抖著身子,目光始終凝在他消失的那個方位,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冰天雪地裏挨凍的滋味是不好受,身子越抖越厲害,牙齒格格地打顫,她卻始終駐足在原地,眼睛一直一直盯著山徑拐角處。
渾身幾乎凍僵時,她的眼中突然迸出一抹亮得驚人的光彩。
山徑拐角處轉出了一道人影,他並未離開,隻是在山壁外突起的一塊岩石後麵站了許久,內心也掙紮了許久,終於不再躲避,繞身出來,原路折返。
“為什麼回來?”她抖著身子顫聲問,眸子裏異彩翩閃——她是猜準了他會回來的,隻因他並非無情之人,亦會為情所困!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人若無情,活著還有何滋味?
“你的心在喚我回來。”回到她身邊,他輕歎,“喜歡雪的女子,心中必定留有一片純淨之色,我……信你一回!”他向她伸出手,“走吧,莫要凍壞了身子。”
向她伸來的,是他的右手!她隻是瞅著他,狐眸裏又浮了些些巧媚之色,“你不怕信錯了人?不要忘了,我是……突耶的公主!”他應該知道她來中原是負有使命的,若不然,他也不會冒險將她從宮城裏搶出來。起初是擔心她會對中原天子不利,眼下他就不為自己擔心一下嗎?
“突耶皇室會把一位公主送入危險境地,那麼,這位公主便是皇室中人選擇利用和犧牲的棋子!而你並不是一個甘心受人驅使或利用的女子,你有你的傲氣和……狡黠!”施過美人計的貂蟬或西施最終死於非命,而這位突耶公主似乎不願屈服於命運!她總在一旁觀察,似乎在等待一個良機——脫身或保全自己的良機。
洞悉人性、洞察人心,他竟是一個非常知人的人!
她終於斂了巧媚之色,看著他唇邊一抹淡笑依然煦若春風,清亮的眼中卻似閃爍著熠熠星光,驚才絕色的人兒嗬,怎能不叫人深深迷戀,芳心不斷地沉淪……
凍僵的手擱入他的手心裏,緊緊握住,豔唇上染了一抹紫色,心口如同被萬蟻叮咬,陣陣噬心的疼痛襲來,她咬住了唇,看到他那海棠紅般誘人的弧形唇瓣也泛開一抹紫色,她疼痛之餘竟難掩驚喜之色,唯有兩個人相互動情,搖紅蠱毒才會相互牽製!看他一手撫了胸口,泛紫的唇邊勾了一抹無奈之笑,握了她的手卻不鬆開,心口再痛,她也展顏而笑,“你我糾纏今生,不死不休,可好?”
他撫胸悶咳一聲,搖了搖頭,“一生的承諾,我給不起!你若後悔,此刻便鬆開我的手,我絕不強留!”墨玉為他而死,如意斷了情思出家,而她,已然癡戀上他,他怎可再傷了一個女子的心?前者是刻在他心口的傷,永遠地留下了一份遺憾與隱痛;後者又來撥動他的心弦,甚至剝下了公主的高傲自持,毫無保留地向他袒露了自己,寧可在這裏挨凍、以命來賭他回頭,逼得他再難漠視再難故作淡然!
情之一物,如此傷人,卻如罌粟的迷香搖曳在心裏,一旦上癮,再難自控再難斷根!
誰也不能讓自己的心一直獨自地漂,她於是緊緊牽住了他的手,一笑,如冰山雪蓮,傲寒怒放,曆久彌香!“給不起一生的承諾,不如給我你所能給的一切!”無法預測遙遠的未來,她隻要這一刻能手握幸福不留遺憾,“你說得不錯,我這個公主,家無立錐地,身如蓬逐風。不在乎失去多少,失去了,還能重新去找。我不是那個出家的女子,隻知怨天尤人、看不到希望就輕言放棄,我不是這般柔弱的女子!”此生,她一直在逆境中求生存,從不甘心被困在聖殿虛度一生,哪怕被皇姐與哈剌利用,隻要有掙脫禁錮的機會,冒再大的險,她也願意!
“家無立錐地,身如蓬逐風……”他何嚐不是如此!
這一刻的惺惺相惜淡化了二人出生背景的隔閡,手心交疊緊握,凝眸對望,半個彷徨的靈魂似乎找到了另一半,共鳴出最原始的欲望,他緩緩俯身將她抱起,那件罩衫已悄無聲息地滑落……
雪地中綻開了落紅之物,如點點紅梅……
夜幕降臨,雪峰半山腰一座山洞裏閃出火光。
洞口燃著一堆篝火,一抹素色身影倚著岩壁坐在火堆邊,臉上映著火紅跳動的光焰,凝目注視著旺然的幹柴上激情舞動的火焰。離篝火不遠之處鋪了些幹草,一人躺於草鋪上,蓋了些衣物沉睡未醒。
山洞裏隻有柴火燃燒時的劈啪聲。坐於火堆旁的人兒手持一截樹枝撥弄著火苗,時不時往洞裏張望,看草鋪上的人沉睡許久仍未醒來,心中有些擔憂——莫非她已凍壞了身子?
扔下樹枝,他起身走近草鋪,忽聽睡於草鋪上的人兒呻吟著翻了個身,突然從夢中驚醒,睜眼看到他時,從夢魘中帶出的驚怖之色才漸漸消退,她掀開蓋在身上的罩衫緩緩坐起,微紅了臉衝著他笑,“你怎的又來了一副傻樣,愣是盯著我瞧什麼?”
東方天寶駭然震愣地站在她麵前,盯著她掀開罩衫後露出的滿頭長發,雙唇翕張,卻說不出一句話,她那淡金色的秀發竟在一夕之間變成了蒼蒼白發!
察覺到他異樣的眼神,她挽起一綹長發看了看,竟絲毫不覺得奇怪,隻是輕輕一歎:“這是婆羅門的禁咒,聖殿之花一旦破了處子之身,會在一夕之間白了頭發。”
突耶曆代的聖女必須以處子之身拜入聖殿侍奉天神,所謂的禁咒不過是聖徒以毒物來約束她嚴守貞潔。突耶皇族及其子民皆信奉婆羅門的天神,大祭司惡意的詛咒,使得呱呱墜地的皇室二公主被秘密送入聖殿,以婆羅門花的毒汁紋入胸口,終生侍奉天神!聖女若要破這清規戒律,就得付出代價——朱顏成碧,白發如霜!
與其終生被禁錮在冰冷的聖殿,獨自啃噬孤獨,她寧願付出這代價嚐一回禁果,嚐得情中滋味,不枉此生在人世間走這一遭!
婆羅門花被滋生的情愫一夕間催老,他若知道她的容顏也會隨之老去,還會心甘情願地陪伴在一個蒼老醜陋的婦人身邊嗎?她不敢設想,也不願再多說什麼,心中卻是無悔!
扭過頭不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嬌靨凝霜,以冷漠之態掩飾內心一點脆弱時,一隻微顫的手撫上了她的發,手腕上一枚墨玉泛了暗紅之色,指尖顫得厲害,卻是那般輕柔地撫著她的白發。猛然抬頭,竟看到他唇邊溢出的一縷猩紅,心口便是一痛,唇色泛紫,搖紅蠱毒互相牽製著,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胸口沉重壓抑的痛,痛感蔓延到她心口,心,一陣陣地絞動,一片潮濕!
凍在臉上的寒霜龜裂,消融無形,她傾身過去,豔唇輕貼他的唇,吮去他唇邊血漬,他卻猛然將她攬入懷中,聲音也微微沙啞:“有什麼法子能讓這發色複原?”
如意斷了青絲,而她竟白了滿頭長發!這般情義叫他此生如何償還?
“法子是有的。”她偎在他懷中,聽著他已然失控的心跳,笑意已點在唇上,“聖殿之花唇點搖紅卻不是從來不笑的,而是……從來不哭!若能流得出一滴淚,禁咒自會解除!”毒物亦有解藥,隻是這解藥難求——不能借外物刺激,隻能以自身的情緒波動自發地流出淚,方可解開毒咒!但,自幼身處逆境的她從未哭過,眼睛裏流不出淚嗬!
婆羅門花是禁忌之花,深紮於地獄一片妖異紅海中的“根”是人類最原始欲望的根源,於文明的神聖光輝中誘惑著心存貪婪的人墮落,她的美是一種禍根,因而被人稱為“拯救於聖殿中的妖花”,但,人類的文明擺脫不了最原始的欲望。當欲望被文明偽裝了的光壞所扭曲時,她便是勾魂奪命的妖花;當最原始的欲望與最真摯的情感碰撞時,遠古人類對自己最美麗的饋贈——遺失的伊甸園就會敞開大門,任你采擷禁果!
婆羅門花的花語——遺失的禁忌之戀!
找回了遺失在遠古的禁果,花神隻會微笑,不會哭泣。
“從來不哭……”他有法子博得美人一笑,若是惹她哭泣,他確實不忍!如意失了笑靨、淚眼淒楚的模樣一直刺痛著他的心,如何能做到讓另一個深情女子再傷心落淚?比飲下“無憂”更加兩難的抉擇困擾了他。他能在談笑間扭轉乾坤,以謀略敵千軍萬馬,對著一個不會哭泣的女子,他卻束手無策!
二人寂然無聲地偎依著,洞口堆燃的篝火被風吹卷了火苗,黑夜裏一點火光分外醒目,山洞外突然冒出了一道人影,洞中的人警覺地抬頭往洞口一看……“可兒!”東方天寶喚了一聲,忽又怔住了。
山洞外的黑影一動不動地站著,火光映亮的一雙烏眸裏竟泛了紅芒!他永遠記得可兒當時的那種眼神,憤怒而悲傷!狠狠地瞪著洞中相偎相依的二人,她低嗚一聲,猝然轉身狂奔而去。待他追出山洞外,隻見山路上一點黑影如彈丸般幾個騰躍,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山洞外卻還站著一名從營地那邊尋覓著火光一路找來的士卒,似是知道山洞裏發生了什麼,士卒識趣地守在洞外,見他出來了,才抱拳稟報:“六國盟軍得知中原使者率神龍奇兵已來到積石山,便急派神兵武士在玉陽關外擂鼓叫陣,大將軍等著大人速速回營!”
東方天寶聞得軍情,瞬間平靜了心緒,隻衝山洞裏的人道一聲:“天亮後回營地去,切勿出關。”話落,疾步而去。
那士卒瞠目結舌,搞不清這位大人是在對夫人說話還是對士兵下達命令?哪有這等不解情趣的木頭?
洞內之人卻無聲一笑,東門校場對決時,他不允她入宮城,實是防著她,此番讓她切勿出關卻是不忍她夾於兩軍之間左右為難。他的這番心思,她自是懂的。
整了整身上的衣裙,重又將他的罩衫披在身上,她走到山洞口倚著岩壁往山下看,兵營中點點火光,隔了老遠都能感覺到營地裏緊張的氛圍。終於……到了這巔峰對決的最後時刻了?
攏了攏了身上的罩衫,她坐到篝火旁,拿樹枝撥著火苗,喃喃自語:“這一回怎的不叫我備壺酒來,凱旋時與我慶祝一番?”去人鏡府時他說過這番話,此番對決為何不提“酒”字?即便料定是九死一生,他也淡笑自若的,這回似有不同……
不安的感覺縈繞心頭,忽有一絲驚兆襲來,她下意識地往洞外張望,洞口一陣簌簌異響,眼前猝然出現一個雙手摳著地上石土艱難爬來的人!那人七孔溢血,整張臉呈現恐怖的青綠色,若非他身上一襲緋衣,她險些認不出此人竟是那清麗善舞的少年,“雨楓?”
那人聞聲費力地抬頭,渙散無光的雙目映入她的臉時,竟泛了一片驚怖怵惕之色,他指著她,拚了最後一口氣發出驚恐欲絕的聲音:“鬼……你是鬼……鬼啊——”
淒厲的慘叫驚蕩在山洞裏,那少年軟軟地垂下了手,散大了瞳孔的雙目卻仍直直瞪著她。
後脊梁陣陣發虛,她起身踉蹌著後退,不祥的陰影籠上心頭,忽聽洞外若有若無地飄來鬼魅般的腳步聲,一抹魅影隨山風蕩來,風中飄揚著縷縷金發。念奴嬌一見來人,禁不住脫口驚呼:“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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