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華腳步輕快地走在回修車棚的路上,一路噝噝的微風聲仿佛成了美妙的柔音在耳邊掠過。早晨明媚的陽光撒在臉上,他表情舒展,看了看在懷裏捂熱的袋子,想到馬小花對他的好,眼裏忍不住閃著感動的光芒,而心中熱浪滾滾,在思想的深處,已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親人印記。
當他終於回到修車棚時,站在前麵一看,卻頓時傻了眼:不見他爸的身影,而修車棚門被緊緊地關上了。
他爸上哪兒去了呢?難道回了家?他鬱悶地猜想,便隻能往回家的路走去。
夏建華一進門,見到他媽已回來,此刻正在拜神:她穿得比平時要整潔,在家那小尊泥塑觀音像前(觀音像安放在一小紫紅案台上,兩邊各放著一盤早已萎爛的大桔,前麵是一個三腳支撐、上了金漆的小香爐,香灰滿滿)跪著,從身邊地上的那包香裏抽出好幾根,用打火機點燃,甩甩,在煙霧小股彎曲上升中,將之高舉至頭頂,再低頭閉眼,對著臉白圓且微笑得神秘的觀音像振振有詞………………..。
“媽!”夏建華叫了一聲。
夏菊沒應答,她拜得虔誠,神情陶醉,連兒子進來也不知道。但她站了起來,將手上的香插到香爐,雙掌合並,如刀狀,舉向房頂,再唧唧咕咕地念一通經文之類的東西,完了,轉過身,看見兒子,才“呀!——”的一聲叫,走過來,關心地問:“媽一回來就見你不在,跑哪兒去了你?”
“到爸的修車棚去了。”夏建華說,朝房裏四處看了看,又問:“爸呢?沒回來麼?”
“沒。”夏菊回答,問:“沒在修車棚嗎?”
夏建華地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能上哪兒去了呢?”夏菊緊蹙了眉頭,感到奇怪。
母子倆一時困惑不解,心裏有些七上八下。
但,就在這個時候,夏明城,出現了。
他依然拄著那根拐杖,背微駝,步子遲緩,身子一搖一擺地走了進來。
“去哪了呢,爸?”夏建華見到,鬆了鬆心情近前問。
夏明城卻沒回答兒子的話,而是眼突然紅紅,目光有些毒地射向他,睜著渾濁的眸子,用眼角狠狠地夾了他一下。然後,徑直走去坐在案台邊的椅子上,一言不發。
夏建華看見他爸一回來,就對他那樣的表情,感到詫異,才一會兒不見的功夫,就感覺像跟他有仇似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很是壓抑。
這細節夏菊看見了,兒子此刻的委屈模樣,讓她有些埋怨丈夫,走過去,捋了捋鬢角問:“明城,你幹嘛呢?兒子哪兒惹你了?”
夏明城生氣地“哼!——”了一大長聲,腮下那點鬆皮抖了抖,滿臉鐵青,頭扭向別處,不理睬。
“在外頭受了氣是不?!你倒是說呀!別繃個死人臉!”夏菊說。
“爸,發生什麼事了?”夏建華這時走過來,滿臉愧色,問得小心翼翼。
“你走開!不用你管!”夏明城猛拍了一下椅把,突然憋紅脖子,朝兒子吼了一聲。
“發啥瘋呀!這麼大的脾氣!吃了火藥啦你!”夏菊見丈夫這樣對待兒子,頓時也來了氣。
夏建華退到一邊,五官扭曲、臉色難看,心裏感到莫名其妙。
“走!兒子,咱們別理他!他人來瘋!”夏菊氣鼓鼓地說,拉起兒子的手就來到觀音像前。
“跪下,拜一拜!”她對丈夫的氣似乎未消幹淨,還在胸口彌留些,因而,對兒子說出來的話像命令。
夏建華向來對這類迷信反感至極,但此刻,家裏氣氛特殊,自己不好拒絕,也就順從他媽的意思,跪下,心不在焉地拜了拜——餘光一直看著他爸變得紅脖子漲臉的生氣表情。
“來,把這喝了!”起來後,他媽端來一碗什麼東西到他嘴邊。
“什麼?”他低頭、睜大眼睛看著碗裏漂浮著許多類似紙灰的黑乎乎的東西驚訝地問。
“平安符水,喝了它,菩薩保佑你身體健康,找到好工作!”夏菊臉上的嚴肅少有,眼睛緊盯著兒子。
夏建華聽到她媽說的這麼些話,頓時無語,但他沒有辜負其一片苦心,老老實實地張大嘴巴猛吸一口,把腮幫子撐得老圓,臉像浮腫一般,又皺鼻眯眼,艱難地咽下。
“還有這個!以後帶在身上!”夏菊又拿出幾張呈三角形的符塞到兒子口袋裏。夏建華這下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挺感動,畢竟這是他媽對他的疼愛,即使方式愚昧。
就在他心裏感到暖暖的時刻,沒想到的一幕發生了——他爸猛地從椅子上跳起,掄起那根拐杖蹦跳過來,雙眼努睜,紅著,噴著火焰般來到觀音像前,二話不說,對準就是一陣猛砸!
“哢哢哐哐”的碎裂聲音頓時響徹了房子裏………
夏菊被丈夫這突然的舉動嚇得一時渾身簌簌發抖,明白過來後,尖叫著撲向丈夫,雙手如鉗有力抓著拐杖,使勁搖晃欲奪下來,大聲哭叫著說:“夏明城!你造孽呀!造孽呀!你毀了菩薩像,咱們家會遭滅頂之災的!住手!快住手啊!........”
“滅個屁!這東西要真有用!咱拜了這麼多年,怎不顯靈救救咱們女兒,幫幫咱們兒子!假的!都他媽的是假的!………..”夏明城像一頭發了瘋的老狗,雙目血紅,狂叫著,騰出一隻手,一使勁,一把推開了妻子,使之踉蹌幾步,一屁股重重地跌倒在地,還朝後滾了兩滾。接著,他掄著拐杖繼續朝那菩薩像砸,一下狠似一下,聲聲刺耳震心。
不一會兒,案台上遍布了白白灰灰的碎片,散著泥土味、香灰味以及大桔的糜爛味。
“媽!”夏建華見他媽倒在地上,趕忙過去要將之扶起,但他媽手一個勁揮,拒絕,自己跪起來,肩膀抖,腳底顫,朝那早已經粉身碎骨的泥像,“咚咚咚”的連連響亮磕頭,嘴裏不停地哭說著:“菩薩恕罪!菩薩恕罪!………”
“蠢驢!——”夏明城看到妻子這般後,受了刺激,嘶啞地吼一聲,竟將拐杖插到案台底下,使勁一掀,“嘩啦”一聲響,案台立即四腳朝了天。
夏菊一看,臉頓時白得可怕,陌生,靜了一下,對著丈夫尖叫一聲:“我跟你拚了!——”,肩膀一側,就朝之撞了過去!
妻子來勢洶洶,夏明城猝不及防,受其一撞,立即杖落人倒,且拐杖恰好砸在了廢腿上。
“噝——”因疼痛,他的表情扭曲,嘴唇抖著,往牙縫不由猛吸一下冷氣。
看到這一幕,讓夏建華心頭猛的一緊,情感驟然在火熱與冰冷中難受糾結。
“爸!——”夏建華叫著,慌張過去將之攙扶起,又曲身去撿那拐杖,誰想,頭才一低,目光觸及他爸趿拉拖鞋的廢腳時,就被嚇了一跳——其褲管裏麵,沿著小腿處,流下來兩股狀如肥大蚯蚓的鮮血,於腳麵交彙,慢慢汪成一攤,擴大,散著濃濃的血腥味兒!
“呀!——”夏菊也看見了,不由得吃驚一叫,衝過來,蹲下,迅速將之褲管卷起,一看,目瞪口呆——丈夫廢腿的小腿肚上,貼著一大塊讓鮮血濕紅透了的、裏麵夾著棉花的紗布塊。
她心裏“砰砰”直跳,輕輕去掀開一看,脊溝處不由得突感刺骨的寒冷——下麵竟沒了一大塊皮,露出濕濕、黏黏、紅花花又白生生且浮著黃水的肉,肉中還現出兩個小深洞!
“明城,這,這是怎麼搞的?!”麵對著這觸目驚心的傷口,夏菊雙目瞳孔放大,手抖著趕緊將紗布重新貼上,同時,緊張又急切地問。而之前生的氣一下子拋到了九霄雲外。
“爸,我扶你到椅子上坐…….”夏建華直起身,心疼地說,欲再次去攙扶他爸。
但夏明城這下不買兒子的賬,猛地揮手打掉兒子伸過來的手,也不回答妻子的問話,彎腰放下褲管,拿起地上的拐杖,拄著自個兒去坐。
夏建華一時狼狽,愣於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擔心也怯生生地問:“爸,你,你腿上的傷是,是怎麼回事?”
夏明城還是沒理睬兒子,坐在椅子上,臉一會兒白一會兒青,鼻孔因剛才揮拐杖出力而一下下、粗粗地噴著表明疲勞的氣。
夏菊這時手拿溫濕布過來,蹲下,細心又認真地給丈夫擦掉腿腳上的血,她抽了抽鼻子,心情複雜,帶著哭腔問:“明城,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到哪兒去了?你怎就弄了這麼大個傷口回來?!”
夏明城看了看身前體貼的妻子——她之前梳得緊密而光滑的頭發已淩亂、蓬鬆;又看了看身旁顯得委屈的兒子——他滿麵愁容,低頭不語,兩道眉毛苦悶地接連。
於是,心軟成了棉花。
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目光暗淡又空洞,無奈且無力地說:“讓,讓夏文德家的狗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