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車棚(1 / 3)

不知道自己能夠幹啥,這個問題,像一團煩惱的濃霧圍繞在夏建華身邊,揮之不去,讓之當天鬱鬱寡歡、悶悶不樂、眼神迷茫、心靈空洞。以至於在接下來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馬小花聊些她頻頻提出來的、看似要輕鬆輕鬆氣氛卻顯得不著邊際的話題時,少有微笑——臉皮活動不開,嘴角僵硬。

待天色不早,送走馬小花後,夏建華便覺身體內的血肉骨瞬間氣化,消失,皮囊裏塞滿的是輕飄飄的棉絮,整個人一軟綿,隨即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有些半死不活地聞著房間散發出的濃烈書頁、墨水的味道,對著天花板發呆。

一個從小就編織好,並且隨著時間地推移在內心渴望、憧憬的世界裏漸漸被渲染得五彩繽紛的大學夢,眼看將觸手可及,卻不想自己被迫用現實殘酷無情的尖針去紮破,像紮破一個碩大的豔麗泡泡那般簡單,悄無聲息,卻心碎掉滿地。

這也難怪他會擺出這樣的姿勢,出現這樣的神情。

當晚,今天家裏的氣氛是那樣的冷清。

他媽走幾步,屁股一沾椅就哎聲歎息;他爸則放了拐杖,蜷縮在椅子上,吸一口廉價的香煙後喝一口劣質的米酒,解煩。

他看著心裏難受,掙紮,好幾次忍不住要告訴他們實情,但話到嘴邊,還是被硬生生地咽了下去。理性在裏麵似有千斤重,慢慢的將這些念頭壓爛。他看不下去了,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烙餅似的在床上輾轉反則,煎熬地度過了一個無眠的夜。

第二天清晨,起來時,夏建華發現他爸媽均不在——到外頭幹活兒去了,而飯桌上早已擺放上散著熱香氣的早餐。

他心頭一熱,浮起一陣莫名的感動,卻無半點胃口,站著沉默了一下,覺得家裏悶得實在發慌,想出去散散心,便關了門,走了出去。

外頭空氣清新,朝陽撒出的光芒柔和。村裏人很多都已經起來了。

夏建華心情稍稍好轉,一路走去,漫無目的,迎麵而來搖尾巴的村狗,步履匆匆從身邊而過趕集去的婦女,背著書包嬉笑打鬧去的孩童…..這一切都是那樣熟悉和親切。

不知不覺中,他發現,自己走著走著,竟走到了他爸的修車棚前來!

這是一個以陳舊木板和生鏽鐵皮搭建而成的簡易棚子。這樣一個不起眼的棚子卻勾起了夏建華那些深刻且鮮明的回憶。

這些回憶,源於一個小孩子深深的自卑感——.

那時,年少的他剛上學不久,就深深的體會到了啥叫貧富差距。他一見到穿得比自己好,吃得比自己好,每天都有零用錢花的孩子們時,再想想自己那寒酸樣,就總會傷心地偷偷哭泣,埋怨爸媽。

而且,怨氣一積深了,就轉成厭惡爸媽!特別是厭惡他們做著在他眼裏看來是卑賤的工作——一個掃大街的,一個修理自行車的。

夏建華忘不了那時的自己,在每個早上走在鎮街道去上學是如何警惕、害怕會碰見正在掃街的媽——覺得丟臉,有時稍遠碰見,他便會像躲避瘟神一樣立馬繞道快步離開;他更是忘不了每次經過爸修車的棚子,趁爸在專心給人修車沒注意棚前的自己時,就會像離弦的箭般,氣喘籲籲,快速地衝過去的場景,而這,也是因為覺得丟臉。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經曆的豐富、思想的成熟,他對爸媽的思想感情和態度開始變了,變得不再厭惡他們,而是深愛著他們,因為他已經漸漸知道父母給了他世上最寶貴的東西——愛,這東西勝過吃喝穿,也無法用吃喝穿來衡量,這讓他挺起了胸膛來用感恩的心正視自己的爸媽。

是的,他不再覺得作為他們的兒子是自卑的,反而覺得擁有這樣的父母是一種幸福。他現在每當走在鎮上幹淨的街道上,會想到這是白頭發過早長出的媽的傑作;而每當看到從身邊騎過的輕快的自行車時,會認為,某些車肯定有脊背開始有些彎的爸的功勞————

這是夏建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站在他爸的修車棚前。

他放眼望去,裏麵的事物在視線中一覽無遺:地很髒,烏黑烏黑的車油點點綴在地麵,小鐵釘、小螺絲和小橡皮筋等撒得零零星星;棚子左側,有一破舊的長沙發,扶手處破了個大洞,擠出了虛騰騰、淡黃色的海綿;棚門正對著的鐵皮牆壁上,高掛一圓形黑色大電子鍾;棚子右邊堆一些生鏽的鐵軲轆、破了洞的內輪胎,新的車籃以及大大小小、亂七八糟的修車工具;而棚頂則吊著一隻白色的小風扇,風扇在呼呼地叫著轉動。

此時,夏明城背向兒子,正身子弓得厲害,一隻手拄著拐杖,另一手抓住一待修的自行車車頭,腳步緩慢,動作笨拙地往外拖,粗氣連連,顯得很辛苦。

夏建華一看,心仿佛泡了醋般酸,眼也有些澀痛,忍不住叫了一聲“爸!”就趕緊跑了進去,一把搶過車頭,說:“你坐吧,我來。”然後,粗壯的手臂一用力,輕而易舉的就將自行車拉到了外麵。

夏明城回過神來,顯得驚訝——這是兒子第一次來到他這裏,但很快,臉色一陰沉,不高興。他急急,一瘸一拐走出去,擋在了再要進來的兒子前麵,命令一般地說:“你來這幹啥?!回去!”

夏建華一愣,止住了腳步,見他爸一臉怒容,訕訕地說:“爸,我,我幫你吧……..”

“幫啥幫,爸能行,不用你幫,你回去!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夏明城說著拿起拐杖揮了揮,示意兒子離開。

“爸………”夏建華看了看車棚裏麵,那還有好幾輛待修的自行車,又看看他爸一副累樣,心裏躊躇,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於原地像個木樁立著。

“我叫你回去聽見沒?!還愣著幹啥?!”夏明城兩濁眼一瞪,一根拐杖底頂在了兒子胸口,往外推了推說。

夏建華想了想,頓覺無奈,一副黯然模樣地想離開。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蔑地笑問:“嗬嗬嗬………夏明城,怎麼讓你兒子到這種髒地方來?……..”

父子倆齊齊看去。來人是一頭發稀疏、身體清瘦,瞎了一隻眼,穿得氣派,鑲得滿口金牙的老頭——夏文德。

“文,文德叔,是你呀,早,早呀……….”夏明城苦苦地笑了笑,放下拐杖,朝走過來的夏文德點點頭問候。

夏文德一隻手臂彎抱著一大捆的鞭炮,臉膛紫紅,神氣活現地來到他們中間,有意的“嗯嗯!”兩聲,隨即,看了一眼夏建華後,朝夏明城又是輕蔑地笑問:“是不是高考考不上了,讓他來這接你的班?”

夏明城點點頭,又迅速搖搖頭,神情暗淡地說:“是考不上,但沒讓他來這,他剛好路過呢……….”

“嗬嗬嗬,照我說呀,讓他來這接你的班得了!子承父業嘛!”夏文德聞到一股刺鼻的車油味,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用鞋底抹抹,又看了看夏建華那高大的身體,說:“我看他那身子骨,天生就是幹這種體力活兒的料。”

夏明城一聽,臉唰的青白了,冷冷地說:“文德叔,我決不會讓他學我這樣,幹這種沒出息的活兒的。”

夏文德“嗬嗬嗬”的又一陣笑,譏嘲地說:“夏明城,人有時候可不能這麼倔強,該認命的事兒,咱還是得認命,就你家那家境,一沒錢,二沒關係,你說還能讓他去幹啥好活兒?現在讓他學修車,以後在村裏能混口飯,飽飽肚子就該滿足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