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廢江河萬古流——兼論東方文化的大思維(1)(1 / 3)

曆史實在是個怪物,對於普通的衣食者謀似乎總是恩惠多一些。你看,不管它千回萬轉如何曲折多多,衣食者謀總是一代好似一代,百年勝過世紀。慈禧福報再大,也是無法享受電視飛機的。反過來,曆史對於智者大半是極盡嘲弄之能事,尤其是對我們的東方文化某些大師們。

被我們稱之為東方文化的古典作家的作品並不太多,贗品半贗品倒是汗牛充棟。但凡被世人公認的東方文化古典作家的作品,如釋迦牟尼、孔丘、老子、莊周、孟軻、荀況……其作品都可稱之為人類文明的瑰寶。

至於說到他們的後學,尤其是漢代以降,大儒、大真人、大法師、大祖師、大學者……一代當然要傳達一代的呼吸,直追先賢者大有人在。高人滅不得,滅高人有罪。但這些人都會因種種原因而生不逢時,知名度不高。至於那些在文化史上被人們稱之為劃時代的大師們,可以奉承的實在不多,實難與古典作家們相匹敵。

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東方文化隻作為文化說,其發展似乎走了一條下坡路。開始就是高峰,勢必出現下行之勢。曆史的運動真是如此辯證嗎?

西方文化恰不是如此。黑格爾、馬克思,就不是柏拉圖、亞裏士多德可以匹敵的,畢達哥拉斯與牛頓、伽利略、愛因斯坦也不可同日而語。

這確實是當代人文學者要好好回答的課題。

這裏是不是有一個學風問題,文風問題?

孔丘一生“述而不作”,寧可編史、編書,從未想創造編製自己的“思想體係”。

釋迦牟尼說法四十九年,卻一再強調,他“無法可說”,誰若認為他有所說法,便是“謗佛”。實無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老子說得更幹脆:“絕聖棄智,民利百倍。”“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

好一個“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

這正是東方文化的精華中的精華。

東方文化古典作家們,反複強調的東方文化的精華、精髓,被一代又一代的東方文化學者、智者拋棄盡淨,閹割盡淨。

後世學人動輒便想構思一套體係,尤其是宋儒,不管是張載,還是邵康節,還是朱熹,似乎都想構造一個宇宙體係,從這裏再生發出一套萬古不滅的社會道德倫理教條。體係之龐大、精致,實在是無所不能。試看“朱子”的雜著便可見其心胸,實可吞食宇宙。屈子作《天問》,正表屈子之博大。然而,朱熹卻非要一條條答完“天問”,儼然他自己就是“天”了。如此一來,《天問》原有意蘊蕩然無存。邊讀原詩,邊讀朱注,真是飲一口甘汁,嚼一嘴蠟。真不知這位繼聖人要幹什麼?賣弄學問事小,自以為是“天”,則是可笑至極。在我們今天人看來,朱熹對《天問》的回答,實在幼稚之極,永遠也進不了大學天文係一年級。

東方文化的古典作家們大半拒絕為人類文明、宇宙規律立法製憲。在他們看來,“宇宙—生命”這個無量係統,自身的運動變化因緣,本身就是真理,就是“天命”、“道”、“阿彌陀佛”(三家這三個概念的內涵與外延,有一定的區別, 此處不詳論。)誰又可以為他們立法製憲呢? 任何一個個體生命的“知”總是有限,以有限測無限,不是不可知,但絕不可為之立法製憲。東方文化的儒、道、釋三家的創始人都非常明白這個道理。他們不是寬容各色觀念,求其“和”,便是希望將自己消溶到“宇宙—生命”這個無量係統中。不管如何,他們一致認為他們自己的智慧,都是“天命”、“道”、“阿彌陀佛”給予的,他們自己什麼都沒有,不過是“幻影”、“化身”。在他們身上閃光的智慧,如果因緣合和,也會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閃現出來。

東方文化本身,不管是儒、道,還是釋,都是絕對的開放體係,孔子的“和”、“中庸”,釋迦強調“諸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都說明了這一點。《道德經》說“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實在是開放得連自己也沒有了。

東方文化的後人們不能說沒有自己的功績。董仲舒、孔穎達、朱熹……至近現代的曾國藩、梁漱溟……包括我們的南老先生,佛教中、道教中人,更是人才輩出,堪稱祖師者大有人在。然而,我以為他們在完成自己的曆史使命時,似乎是大半都犯了“過猶不及”的錯誤。

東方文化不是一種純理論體係,實踐性是東方文化的重要特點。既開放又重實踐,真正的東方文化不在書本上,而在中國人,乃至東方人的曆史實踐中。中國史乃至東方史,就是東方文化本身。我以為這應是符合東方三聖人釋迦、老子、孔子的本意的,也應是東方文化體係與西方文化體係大大不同之處。這樣,適應曆史,適應因緣,合乎人群之需要,合乎世界之潮流,發現曆史運動的現實的合理性,則應是東方文化的後學對東方文化傳統的真正繼承。

可惜的是,自董仲舒以降,儒、道、釋三家的大師,在合乎時代之潮流,適乎曆史之需要,發展、充實東方文化之時,總是希望從開山祖師那裏找到幾條金科玉律,然後演繹成一套放之四海皆準、行之萬古不移的龐然體係。總是希望為客觀曆史運動製憲立法。這就不能不從真理走向謬誤了。儒家還好一點,後人總還可以駁駁前人,相互之間還可以論辯論辯。佛道兩家演化為門禁森嚴的宗教,內部的探討幾乎絕跡,一旦升為祖師,其言論皆可如釋迦金口所說的經典一樣,不可更易了。這一切從現代的佛、道兩教的存在狀態看,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佛教中有一位叫太虛的大師,民國年間一直想改革佛教,其結果若何?如果是理論上、教理上的公開論爭倒還罷了,而發展到動手動腳,便太傷法師們的尊嚴了,而事實確實如此。太虛的改革內容是否正確是另一個問題,而毫無探討之風,則是佛教死亡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