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涯如初見(1 / 3)

穎州城外,江水浩蕩,夾岸高樹茂林,林間寒煙繚繞,隱隱有暮光流動。城樓之巔,紅日高懸,暝色裏南雁行行北飛,廊簷旁旌旗獵獵生風。

一酒樓前錦旆飛揚,上書醉雲閣三個大字,二樓裏,三四個布衣長袍的男子正小酌慢飲,其中一位長臉書生連聲感歎:“看如今天下分裂,時局動蕩,恨我等學子壯誌難為,苟居為螻蟻,實在慚愧!不知漢朝大儒董仲舒見了,對我等如何痛心。可惜在他之後,世間再無世賢,重現我儒學盛景。”另一個尖臉白麵書生執杯在手,接道:“董相聖人也,學識精深,睿思察微,文能王佐天下,慧能明辨鬼神,至今仍無人望其頸背啊!可敬可敬!”連連擺首,作無限神往之狀。旁邊一藍衣書生甚是不以為然:“明辨鬼神?世人哪有如此神通?可見是申兄誇大了。”尖臉書生放下酒杯,定睛瞧他:“誇大?非也非也。董相垂帷講誦,聽者雲集。一日,台下來了個客人,靈秀光華,在眾人後麵坐了遙遙聽講,起初氣定神閑不置一語,待董相講至精彩處卻頻頻含首示意。少時風起,來客說了句,微雨將至。董相雖在幔內,卻早已留心到他,聞言微微一笑,道,居巢知風,守洞卜雨,君非狐即鼠也。客人聽後麵有愧色,轉身變回本相,果真一隻褐色老狐狸。可見董相聖人乎?”幾位書生附合著嘖嘖有聲,連連舉杯痛飲,向這位大儒致敬。

良久,長臉書生置杯於案,左右微睇,壓低聲音歎道:“董相真聖人,惜其天人感應宏論,竟將一偽賢推上廟堂高座。如今千餘年過去,竟舊景重現,再演禪讓鬧劇,而我等儒家學子,眼睜睜見綱常倒亂,社稷置於水火,卻無能為力,個中滋味,愧難言說啊!”藍衣書生嗤了一聲:“從來山水易移,亂世難寧,如今各雄盤據,誰知明日這又是哪家的天下?”尖臉書生四下環視一番,悄聲道:“禁聲禁聲,莫論朝政。”其餘幾人皆悄然不語,悶聲喝酒。

靠窗的桌邊坐著位灰衣漢子,睨見幾位書生瞬間神色立變,輕蔑地嗤了一聲,夾了幾片竹筍欲吃,猛聽得外麵一嘶馬鳴和幾聲驚呼,循聲望去,見三丈開外,一匹碧驄駒高高揚起兩隻前蹄,下方躺了名蓬頭乞丐瑟瑟發抖,旁邊躥過個年輕乞丐撲到他身上。眼見著鐵蹄即將踏下,旁觀眾人膽戰心驚,皆遮眼不忍看。說時遲那時快,馬上一道青色身影掠過,就著馬身後揚之勢高高騰起,在空中劃過一道青弧,旋身落在馬後,手中緊緊拽住韁繩。碧驄駒受韁繩拉力所製,高嘶兩聲,生生隨勢後仰翻個了轉,旋即側翻站了起來。

灰衣漢子將鮮筍送入口中,暗暗讚了一聲。

青色身影走上前去,微微彎腰拉起兩乞丐,原來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年青公子,玉冠青衫,身姿挺拔。青衣公子伸手入懷,掏了錠銀兩遞給那年輕乞丐,囑咐了幾聲。年輕乞丐連連抱拳行禮,扶了另一個向邊上走去。青衣公子回身摸摸馬頭,用臉貼了貼,牽馬順道前進。走至酒樓門口,抬頭望了望,將馬繩遞予迎出去的店小二,回首指著兩乞丐的身影對店小二低聲說了兩句。小二連連點頭,拴好碧驄駒,轉身進了店門,少時端了四個雪白的饅頭小跑了出去。

灰衣漢子仰頭喝了口酒,聽得樓梯腳步輕響,微微側頭瞥了眼,見青衣公子走了上來,四下瞧了瞧,徑直選了窗邊坐下,與灰衣漢子隔了兩張飯桌,應合著問詢的小二點了幾個小菜,隨即轉首向外,視線遊離到窗外走卒負販喧鬧營生的大街上,眸華輕淡,隱隱有懨棄之意,靈透中暗含倦怠之態。一位白頭老頭從樓口上來,挨桌賣曲。灰衣漢子瞥了瞥,仰頭喝了一大口酒,抿嘴一笑,起身走至青衣公子桌旁,朗聲笑道:“美酒獨品,好生無味,公子可介意同桌共飲?”青衣公子拱手為禮,讓座道:“有此美約,當仁不讓。請坐!”灰衣漢子大大咧咧坐了下去,抱了抱拳:“在下韓三空。”青衣公子道:“蘇若。”二人不待飯菜上全,舉杯便飲了三杯。

韓三空道:“適才見蘇兄頓馬救人,身手好生敏捷,空中落地時氣凝中腹,可是出自鄧州君蒼門程氏一派?”蘇若暗吃一驚,心道此人果真見多識廣,僅憑落地一個動作,便猜出了自已武功出處。鄧州君蒼門,幽居深山,曆代門人都延承隱士心性,偏安一隅,不喜與人交道,是以江湖中知者甚少。其武功身法以輕動逸靈為主,比如空中落地,別的門派多是力灌雙足,以求落地時沉雄穩鍵。君蒼門卻是氣凝中腹,重心在腰際,雙足不拘一式,可在空中相勢而動,隨機應變。蘇若當下微微一笑,道:“穆兄好眼力,此等雕蟲小技,讓穆兄見笑了。韓兄這般豁達隨性,見識廣博,不知所居何處?”

韓三空哈哈大笑:“在下不才,過於愚頓,學不到什麼正經營生,沒個固定居所,不過是走南闖北,四處混碗飯吃罷了。”蘇若隻道他相識時短,尚心存戒心,人前隻言三分,當下也不以為怪,不再繼續追問,隻與他碰杯小飲。

恰在此時,一個聲音自旁響起:“兩位客官,得遇知己是為有幸,酒而無曲是為無趣,可願聽老漢彈唱一曲,聊以助興,讓老漢也得幾個小錢填填肚子?”兩人一起轉頭過來,見是那個賣曲的老頭,墨色布衣,抱了具月琴站在麵前,雖是滿麵皺紋白發蒼蒼,一雙眼卻是精光攝人。老頭不待他二人回話,自顧移了條凳子坐下,右手撥弦略一試音,便叮叮咚咚地彈了起來,卻是一曲《霸王卸甲》,琴聲低沉悲壯,隱隱有耾耾風雷戰鼓之聲。整個過程不過須臾之間,老頭看似隨意,眼中餘光卻始終鎖定韓三空,對其他人置若罔聞。

韓三空卻對他不理不睬,傾身過去,在蘇若耳邊低聲笑道:“蘇兄等著看場好戲。”語聲未落,琴聲驟然高亢,弦絲裏兩點寒星閃動,射向韓三空期門和章門兩大要穴。韓三空朗聲大笑:“如此追捕甚是有趣!”說話間右手使筷連點兩下,順勢騰身躍起,旋落站立一旁。蘇若仔細一瞧,竹筷上赫然夾著兩枚細短的三尖鋼針。

老頭也不答話,伸手從琴身裏抽出一把長劍,右腕一翻,朝著韓三空的正胸飛身直刺過去。韓三空身子向後微仰,腳步一錯,向右飄挪兩步,不待身形立定,捏住筷根點向老頭的神闕穴。老頭左手在桌上一拍,借力上移兩寸,挽起兩朵劍花,改刺韓三空的咽喉。韓三空哈哈大笑,伸足在桌腳上一點,身子射向木窗,淩空躍出窗外。老頭身在半空,伸劍在木柱上一撐,借反彈之力一個側翻,越出窗外追了上去。

兩人在桌前騰身打鬥時,蘇若見怪不驚,兀自吃喝,全然不理他倆誰負誰勝,突聽得樓口一聲清越的驚呼“末哥哥?”,抬頭看時,見一個頭戴昭君帽的霜色紗衣女子站在樓口。時逢韓三空翻身出窗,女子略略一頓,身形一閃,竟也隨之飄出窗外。

蘇若低頭繼續大吃,待麵前盤子漸空,便伸手入懷,準備掏銀子結帳。剛一觸及胸口,臉色微變,懷中兩個香囊少了一個,裝銀兩的尚在,視若生命的那一個卻不知去向,隻多了一個布包,拆開來看,卻是一方銅質橛鈕印綬,印麵用隸書陰文纂刻“膠源縣之印”五個字,包印的布條上用炭墨寫著:以寶易寶,日後換還。此寶若失,彼寶不回。字跡頗為潦亂,像是匆忙之中書寫而成。

回想整個過程,應是韓三空俯身過來時做了手腳,隻是他何以知道兩個香囊哪個為重,以及如何下手卻不得而知。枉自己身為練武之人,卻在他下手時毫無查覺,可見韓三空手法很是驚人。蘇若不及細想,扔了銀兩在桌上,飛身出窗,飄落在大街上,去店門解了馬翻身跨了上去,卻不知該向哪個方向追趕。正自懊惱,旁邊竄過一個年輕乞丐,叫道:“恩公,那三位去了東邊。”卻是那個馬下救護同伴的乞丐,蘇若點頭謝過,策馬向東,奈何街上人來人往,打馬難行。他縱然心急如焚卻也無計可施,隻是小心翼翼地向前挪行,待到城門邊上,方才驅馬疾馳。

出了城門,追出十多裏路,天氣漸暗,卻仍見不到三人影蹤。郊外村落零星,有幾棟茅草屋草飛木斜,搖搖欲墜,顯是無人居住。時值春天,本該是萬物複蘇的時節,卻見得春風空拂,春雨空潤,春意寒薄,一派蕭條寥落景象。再向東行,終於遠遠看見路旁一草屋茅頂白煙繚繞,應是住有人家。蘇若大喜,胯下雙腳用力,催馬趕了過去。還未走近,便聽得幾聲喧嘩,一個雄壯粗猛的男音高聲大叫:“你這廝就是欺弱怕強,專找這些貧苦人家的晦氣,你說他偷了你的玉佩,你哪隻眼看見了?”

蘇若翻身下馬,轉過屋角,見草屋前四張木桌,門口立著位彪型大漢,右眼下一顆大痣甚是紮眼。那大漢腰間挎了把月型大刀,右手捏著塊綠裏泛青的玉佩,左手抓著一個中年漢子的領口,將他半提在空中。那中年漢子身材矮小,被他這一提,頓時臉色蒼白,口舌前伸,勉力踮著腳尖支撐著喘氣,顯得極為痛苦。門外站著位黎衣壯士,手執雙鉤,右手指著那長痣大漢,剛才發話的正是他。左首桌邊坐著一位墨衣男子,正自埋頭喝茶,半眼也不曾向這邊瞧上一瞧。

黑痣大漢冷笑道:“這玉佩就是我的物事,定是這賊與我倒茶之際,趁機偷了去。你看他布衣麻衫,家中無一件值錢之物,哪裏買得起這等貴重的東西,隻怕他這一生也沒見過這等珍物。”那中年漢子急得脹紅了臉,口中伊呀出聲,卻被衣服勒著脖子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