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婉婉從山上下來時已經錯過了晚飯點兒。她身量不高,瘦,卻結實。身上一件舊衣已是補丁摞補丁,但漿洗得很幹淨。過於短窄的袖口中伸出兩條枯柴似的腕子,一隻手拉著捆背簍的麻繩,另一隻手攥著個布包。小跑著從近山腳的亂石坡上衝下來,踏上平地後陳婉婉停了停,眯起眼看太陽,辨方向。今天的收成不錯,不僅背簍裏塞滿了草藥,她手裏還有一棵野山參。陳婉婉有點得意地翹起嘴角。她已經開始盤算怎麼花這筆賣人參的錢了。小雞崽是不能買的,先不說今年整個北燕六州鬧大旱,人都沒糧食吃哪兒還有多餘的喂雞?單說一句老話吧: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她曾經抱過十隻雞崽兒,從自己嘴裏省糧食去喂它們,結果這幫沒良心的,村東老夏家鬧雞瘟它們也勤勤兒的跟著升天去了,蛋影兒都沒看見,就一隻隻挺在地上翻白眼。瘟雞的肉,就算再饞的人也不敢吃,隻能挖坑埋了。坑挖得淺了還不行,有村長盯著,掘地三尺,末了還得給村長小姨子三枚銅元,說是念咒兒送魂的茶水錢。陳婉婉側過頭在肩上蹭了蹭鬢角的汗,腳步愈發快起來。突然身後傳來一陣馬蹄奔騰的動靜,忙躲開讓路,順手把裹著人參的布包藏進懷。一隊錦衣騎手駕著高頭大馬轟隆隆馳騁而來,臨近了,為首一名勒住馬,馬鞭往前一送,點住她,問:“彩雀鎮往哪邊走?”陳婉婉縮了縮肩膀,抬手指西邊。對方略一頷首,撥轉馬頭腳下一磕,駿馬仰蹄,又是一陣轟隆隆。這爆土揚煙的。陳婉婉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想待那飛塵落落再走,卻在一堆雜亂的馬蹄印子中間發現了枚錢袋!前後左右張望一遍才拾起。入手的重量讓人心頭狂喜,拆開一道縫往裏看,這一眼不打緊,險些晃瞎了她的鈦合金……眼。是真金啊,是真金!陳婉婉手直抖,這還是她過來後第一次親眼見著黃金。那錢袋裏是泱國金元,別看小如指甲蓋,但每一枚都相當於一千個銅元。錢袋裏至少有二十幾枚,這樣大一筆橫財,簡直讓人幸福得像做夢啊!咩哈哈!但所謂樂極生悲……傍晚時分,陳婉婉牽著一隻小羊羔,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家。其母陳氏正在織布,才想著女兒早出未歸要不要求人去尋,就見她帶了頭牲口回來,不由喜上眉梢,撂下梭子跑來端詳那羊羔。陳婉婉慢吞吞地卸下背簍,從簍中拿出一塊鹹肉,一包粟米,又從懷中摸出一把銅元,恭恭敬敬地交給母親。陳氏歡喜得眉開眼笑,連說:“這麼多!怎會這麼多?”陳婉婉舀來水猛灌幾口,“挖了棵參。白家藥鋪的小哥給價公道,並沒欺負我。”陳氏從歡喜中稍稍平靜了點,細看女兒神色,“那你還愁眉苦臉的?”陳婉婉重重一歎,把撿了一袋金子還沒等捂熱就被人又找回去的事說了,總結:“過路財神,我就是一窮命。”陳氏聽了倒不以為意,隻是笑,拉女兒坐在桌邊,勸慰幾句後就催著她吃飯了。至晚間,屋內不見燈火,僅窗口撒進一片月光。家裏是舍不得點蠟燭的。陳氏團坐在炕上,用一把蒲扇替女兒扇風納涼。借月色,把女兒容貌看過一遍又一遍,怎麼看都覺得自家女兒不僅清秀可人,那兩道眉間更帶一股英氣。陳氏早在心中無數次感謝上蒼,讓她能在兩個親生子陸續夭折後又得到這天賜的乖女。撿到婉婉時她還是幾個月的小娃子,一晃十四年,已是將要笈笄的少女。陳氏換了隻手繼續扇扇子。忽然想起什麼,撲哧一笑。今天她作為一位母親是很得意的。也不知十裏八鄉那些人從哪裏得了信兒,知道婉婉下月滿十五,今日就有兩個媒婆來說親。想她家,一沒男人,二無長物,隻有三間破屋兩畝薄田,婆子們是純衝著婉婉這孩子來的。想到這,陳氏不由挺了挺腰杆。不是她吹牛皮,誰娶了她家婉婉就是誰家祖上積德。婉婉自幼聰慧,偶爾去隻給族內子弟授課的村長家聽聽牆角,那道理就講得頭頭是道。孩子還極擅營生。六七歲時,人小力薄幫不上家中農活,她就從山上挖來野李子及山杏樹苗栽在房前屋後,至夏,收了背到鎮上販賣。起先不過十幾棵果樹,三四年後已是成林成畝。婉婉種果子精心,澆水上肥,自然比山中野生的香甜,鎮上人都愛買她的。到後來,旁人眼饞也學著挖來種,婉婉就不再賣生果,轉而把果子搗成醬,熬幹湯汁加上蜂蜜封入瓦罐,一瓶瓶賣出去,比生果賺得還多。這新鮮物兒著實被鎮上人議論過一陣,後來有明月城的客商嚐了果子醬也覺得新鮮有趣兒,就販到京城鄴都去,他們彩雀的果醬算是出了名。隻不過,鎮中那些大商鋪看準了這項買賣,她們娘倆小打小鬧的自然比不得,彩雀果醬的名號終究是被旁人占住了。陳氏放下蒲扇,替婉婉把薄被拉上一點,自己也躺了下來。家裏那點田還是用以前的積蓄和婉婉售賣果子醬賺的銅元買的,之前她們娘兒倆隻靠租種旁人的地過活,那日子才叫苦呢。後來婉婉又嚐試過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但都不太成功。再之後,婉婉學懂辨識草藥,日日進山挖藥,家裏就又多了一處進項。孩子心疼她年老體衰,幹脆把那兩畝地包租出去,隻讓她在家紡布。所以,即便這大旱年景,家裏也沒斷過米糧,陳氏對如今的日子是相當的滿足,且她為人向來忠厚惜福,像婉婉今天說那一袋黃金的“過路財神”,陳氏就認為很要不得。旁人丟了金子能不著急麼?與人為善,將心比心,怎也不該貪人錢財。再說,村人早就眼紅她們娘兒倆日子過得順當,平白的又發一注財,豈不招恨招怨?陳氏隻希望她和女兒能太太平平就夠了。其實那袋黃金也並不完全是過路財神。第二天一早,陳氏剛醒就看到陳婉婉正笑眯眯地捏著兩枚金元在她眼前晃。“Surprise!”“撒什麼斯?”婉婉哈哈笑,“是驚喜啦!看,金元。”陳氏也顧不上細琢磨女兒剛才說那什麼“撒啊斯的”是從哪兒學來的野話,隻愣愣地看那金元,問:“不是被人找回去了麼?”婉婉飛著眉毛說:“那人是來找了,我也確實還了。您不是總教導我不可貪圖旁人錢財麼?我自然是聽話的。那人見我這麼誠實就抓了兩枚送我,也算是正當所得吧。再說,那人衣飾華麗,必是非富即貴,想來也不在乎這點金子。”陳氏想了想,終於點點頭,“既然是人自願贈與的收著也行,將來給你當壓箱錢。”陳婉婉一笑,把金元放進母親手心,自己翻身下炕,“什麼壓箱錢?我才不要呢!而且我的親娘啊,得告訴您多少回您才記著?錢呢,不是省出來的,是賺出來的。”陳氏說不過她,隻能搖頭輕笑。另一邊,婉婉才到外屋,就聽院子裏有人扯著脖子喊她:“陳婉婉!醒了沒有呀?醒了沒呀?醒了沒?”婉婉吼回去:“幹什麼一早就催命?”打開門,一團綠影撲進來,圍著她亂轉:“快看我的新衣漂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