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1)(1 / 2)

自有人類以來,迄於今日,已有八百五十億人先後死在這個星球上。他們全是我們的親族父祖。

一代又一代的生者,都在埋葬著先他們而去的長輩,有時是他們的同輩甚或晚輩。

這是一個絕對不可逆轉的過程。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當查士丁尼用大把的金子去誘使掘墓工人更賣勁地幹活時,工人們絲毫不為所動:誰知道他們自己將在何時,又將由誰來埋葬呢?當整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裏都塞滿了腐屍;當幾分鍾前還說著話的同伴晃晃悠悠就倒斃了,這時候誰說話才算數?死神,還是羅馬皇帝?查士丁尼的金山能擋住死神沉重的步伐?盡管如此,工人們畢竟沒有停止掘墓工作,叢葬坑中的殮屍工人也在盡力把腐屍擺放整齊--這是生者對死者的尊重,也是對死亡的敬畏,今後,別的人也會如此對待自己。但是,埋葬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死亡的步伐。人們不得不將堆積如山的屍體直接推向大海,以致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海麵上,浮屍如同厚厚的泡沫,覆蓋了冰冷的海水……

這是在公元六世紀中葉,當瘟疫籠罩在君士坦丁堡之時出現的情景。在那次瘟疫肆虐中,羅馬帝國失去了三分之二的人口。瘟疫在同時期的中國被稱做“傷寒”。東漢末年傷寒製造的屍體數量,竟到了“填塞道路”的程度,醫家張仲景一家即死去一百多口,“傷寒十居其七”,因此忿而著醫書《傷寒論》以圖懸壺濟世。

那麼,有誰問過,在人類如此大規模速死中被埋葬的死者,他們生前過得快活嗎?他們願意死嗎?他們死得自然安祥嗎?答案恐怕會令所有生者驚怖不安:在全部已死的人類中,隻有極小一部分死於衰老。就是說,絕大部分死於意外:要麼是天災--例如饑饉、瘟疫和其它生存環境的惡化;要麼是人禍--例如戰爭、動亂、暴力和其它形式的自相殘殺。

戰爭的結果是父親埋葬兒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長期的社會動亂,可以導致流血飄櫓屍骸如山,中原百裏不聞雞犬之聲。誰願意在饑荒中成為餓殍?誰願意在兵燹中變為枯屍?因此可以說,在全部已死的人類中,絕大部分生前並不快活;他們的死是非正常死亡,而且死的時候很痛苦。

在自然力量的打擊下,人類是渺小羸弱的,孤立無助的。人類死於天災,就像森林焚於山火,也許這是天意:以大規模速死的方式,來維係生命的更新。然而人禍難道也與天意有關?

人確實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另一個不爭的事實卻是:人類也是愚蠢的,不理性的。人類的曆史基本上就是一部戰爭史,一部暴力爭鬥史。現存的民族,是漫漫昨夜中殺人效率最高、最為凶殘的民族,否則,它們無法生存到現在。

認為人類的曆史是文明史的觀點,隻在下述實指中才有意義:人類為戰爭確立的遊戲規則完善一些了,公平一些了;國家行為開始試著接受理性的約束;統治與被統治者之間的社會控製更有效一些了;人類為權宜之計設置的政府不那麼肆無忌彈了……因而,人類在死亡過程中,非正常死亡的比例有了下降的趨勢。這大概就是文明的成果。

更有效地避免非正常死亡,建設多少有些快活的人生,應該是人類共有的追求,中國人稱此為享盡天年,享足死福。

然而人類是怯懦的。由於死亡是無法重複操作的、人無法表達對其感受的未知狀態,因而人對死亡有著本能的畏懼,總是期冀著能延年益壽,推遲死亡的來臨。特別是在科學至上的時代裏,在歐羅巴文化席卷全球的眼下,由於科學家宣稱人可以活到200歲,外科醫生甚至可以為一個人換頭!人類再一次地變得癡迷可笑——他們想抵抗死亡。假如科學可以延遲甚至阻止死亡,生命質量就將下降乃至失去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