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黃山餘脈小青嶺。
一彎泉水散著冰涼的水汽,從高山深處躍下,衝刷著滑膩的岩石。四周鬆竹繁茂,奇花異草遍地皆是,許是水汽充足之故,此處草葉俱肥厚無比。林中間或有紅色、紫色野果點綴,鳥雀嘈雜其中,所謂鳥鳴山更幽,更顯此地清淨愜意。
溪泉緩處,山穀平坦,三兩座木廬,精巧別致,從木廬延到泉水邊,鋪了木棧橋,臨水又搭了座水榭。水榭中空,僅用竹竿撐起小幅桌麵。一位美婦人正在桌前布饌,這婦人大約三十許,已然發白的綠裙,淡挽青絲,素麵黛眉,說不出的大家氣度。桌上有一盤油綠的蝦皮青菜,肉醬豆腐,還有一大碗小魚燉蛋,一碗嫩荷湯。婦人收拾停當,衝著木廬揚聲道:“相公,飯已妥當,尋下驚兒就可以吃飯啦。”木廬內應了渾厚一聲,鏗然有金石之音:“娘子手段越來越麻利了,跟仙女有甚麼分別?”竹簾一掀,走出一個虯髯大漢。雖然毛發甚濃,但眉眼間依稀可辨豐神俊秀的模樣,那漢子定定當當走到溪邊,衝著密林深處一聲大喊:“驚兒,吃飯啦——你老子要餓死啦——”中氣甚足,在山穀間回蕩了許久。婦人抬眼笑道:“虧得左近無人,要有人,不笑話你才怪。”漢子哈哈一笑:“莫說喊兒子吃飯,就是喊娘子吃飯,我也喊得!”婦人含笑白了他一眼,繼續往溪邊張望。
林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婦人神色一緊,與漢子對視了一眼,漢子的脊背立刻挺得筆直。林間窸窣的聲音越來越大,那漢子忽地腳尖一掂,飛身撲往密林,一掌呼嘯而去,隻聽一聲悶響,林中飛出一個紫麵劍眉的年輕人,兩人雙掌相對,四目相對,各自翻了個身方才落定,這一掌竟是平分秋色。隻見虯髯漢子一臉驚喜,口中不住叫道:“魏辰風?你是風兄弟!”那叫做魏辰風的紫麵人滿目驚疑,問道:“大哥?你是大哥?”目光一轉,看到那美婦人,旋即歡叫道:“大哥大嫂,你們讓小弟找得好苦!”抱住虯髯漢子就再也不肯鬆手,一陣嚎啕。原來那虯髯漢子此前是麵白無須,如今須發濃密,倒叫得自家兄弟都難以一時認出。那婦人含淚上來勸解道:“你們兄弟二人不要招人眼淚,劫後重逢,高興才是。風叔叔還沒吃飯,趕緊來用點粗茶淡飯吧。”
虯髯漢子這才想起待客之道,立刻擁著年輕人走進水榭。這水榭並無座椅,用膳之人隻需坐在中空的閣板邊緣,腿腳懸空在溪水之上,有冰涼的水汽自足至臉,暑意全消。魏辰風讚不絕口道:“我隻道大哥大嫂僻處求生,定是苦不堪言,沒料想你二人在此過得好日子!”虯髯漢子又是哈哈一笑:“風兄弟,今日來得匆忙,未曾備酒,先填飽肚子,晚間我們再一醉方休。”魏辰風又羨道:“哥哥哪裏話,能再嚐嚐大明宮廚的手段,還喝甚麼酒!”婦人笑而不語,提手從水榭中空出扯上一根繩索,浸在水中的繩索盡頭吊著隻瓦罐,她拿了隻青色瓷碗,倒出少許紅色漿汁,道:“風叔叔請先飲了吧,山間野果自釀,總是時辰未到,不過生津開胃倒是足夠。”魏辰風一臉垂涎,接過瓷碗一飲而盡,眼眶便紅了:“嫂子,你這瓊漿玉液,可襯得我這幾年簡直過得豬狗不如的生活!”虯髯漢子忙來勸解,招呼吃飯。魏辰風掃了一眼桌麵,咽了口唾沫,笑道:“食指大動,不過如此。不過嫂子還是給我詳解一番,不然風卷殘雲豈不可惜?”婦人輕笑道:“風叔叔有問,我答便是了。”
虯髯漢子叩了叩木桌,笑道:“風兄弟這脾性依舊未改,粗茶淡飯哪有這多講究?”魏辰風衝他做了個鬼臉:“哥哥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依小弟看來,這幾道菜可相當的不凡。”他夾起青菜,道:“這個是什麼來頭?”婦人道:“自家種的青菜,菜白肥厚,所以隻取菜白,溫泉水澆過再與東海蝦皮熱炒,如此而已。”魏辰風怪叫道:“如此而已?東海蝦皮在這黃山腳下算是罕物了,這倒罷了,你隻取菜白,菜葉怎麼處置?”虯髯漢子笑道:“你嫂子豈是揮霍之人,明早你便可以吃到她蒸的青菜野山菇包子。”魏辰風眼珠一輪,又夾起豆腐,道:“這豆腐也是自家做的咯?”
婦人笑道:“這山間泉水冰冷清澈,倒是做豆腐的上好底子。隻是我做的豆腐,遠不如山外方老漢做得豆腐有滋味,所以這豆腐,是早間你大哥從方老漢處買得。”魏辰風點點頭:“山野有高人,一行有一行的翹楚。隻是方老漢會做豆腐,未必會燒出你這般的豆腐吧?”婦人拿起筷子,撥了撥豆腐道:“也沒甚麼了不起的,就是早前獵了頭野豬,肉幹切成末,跟鮮胡椒一起拿來燴了豆腐而已。”魏辰風苦著臉又道:“而已,嫂子這而已二字可真是氣煞旁人啊。”不待他再發問,婦人搶先道:“這道小魚燉蛋,取的是這溪水下遊冷水小魚,鱗細肉嫩,蛋是山間野鳥所棄,摘了些山慈菇葉,一鍋燉來別有一番風味。還有這荷湯,山間水冷,荷葉到盛夏也才隻露尖尖角,我采了些回來,又加了自家種的木蓮嫩葉夾了些野果抄了碗湯。風叔叔這便可以吃了嗎?”魏辰風已然聽得眼睛發直,此刻一聽她說吃字,突然回過神來,也不客氣就埋頭大嚼。虯髯漢子也不急著吃,笑意盈盈地看著他風卷殘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