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已是第三夜了。白天連著下了兩場磅礴大雨都沒能把菜市口那地上的血泥衝刷幹淨。田伯用力一腳狠狠踩下鐵鍬,挖著兩天前剛下的新土。掛在樹枝下的燈籠在陰風裏忽明忽暗,四周樹木在墳塚群裏被扭曲得鬼魅叢生,烏鴉厲聲刺叫著從頭頂飛過。田伯沒幾鍬已是一身汗淋漓。
知道他的人都喊他一聲田伯,以為他姓田,以為他口吃。其實不然,他姓石田名山夫,他年輕時在日本講日本話從來不結巴,隻是來了大明言語不通,說多了反而惹事,後來幹脆慢慢地就不說了。而且他在義莊做活,跟死人打交道比活人多,自然也不需要說話了。
想起少時還在日本家鄉的時候無父無母襤褸乞討,幸遇師父好心收留,從此才有了熱鍋頭,瓦遮頭。隻是自己太愚笨,跟隨師父二十幾年隻學得跳大神念道經,煉丹製藥卻一分慧根也長不進。十幾年前,師父煉丹不幸誤毒猝死,那道觀裏師父的同門師兄弟們竟為了霸占他師父的丹藥汙蔑是他毒害了師父。不僅趕他淨身下山,還不容許其他道觀收留他,使得他逼迫無奈兩手空空搭了西渡的商船來了大明。
可是到了大明哪裏就有了出路。那時候他們日本人時常到浙江沿海一帶做些明搶暗奪的無本買賣,不經世事的他一上岸可就被明軍逮住當成倭寇關進了大牢。那一關就是五六年。
後來,他被關押的地方寧波府來了位新知府在沿海采取了很多措施,又是增加軍力加強海防,又是開放港口鼓勵百姓拿出盛產來交易。一手棒槌一手米食,倒大大方方地歡迎起日本來。日本自然願意吃米食的多,漸漸得關係緩和起來,以物換物的貿易來往也多了起來。那牢裏的日本人基本上也都簽下保證書再交足一定的保證金都發還回了日本。隻有他一無分文二無去處,情願把牢底坐穿。
新知府甚感蹊蹺,親自提審了他。可他卻因為久不開言而隻能結結巴巴斷斷續續地講話,等他緩慢囉嗦地說清楚了他當年來大明的初衷,再等翻譯官吏複述給新知府,那一場問話幾乎耗費了一天的時間。可新知府不但非常有耐心還很細致的問到了很多細節,然後請他用了一頓豐盛之餐釋放了他。
可是出了牢門的他在異國他鄉能幹什麼?即使穿了大明布衫,盤了大明發飾,可他一開口人們不是躲避他就是鄙棄他,甚至有人要揍他罵他。想起他饑腸轆轆得偷了兩隻包子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那次,幸虧遇到一好心夫人替他解了圍,還給他找來大夫醫治了他。
後來他才略概地從旁人那裏得知這位好心夫人正是新知府的夫人,而後新知府即把他安排在了義莊做義士。他本就是道師出身,這份差事一般人可都避諱得打緊不願來,於他倒是合適。不用說話,有熱鍋頭,瓦遮頭,偶爾還得一賞錢能打壺酒。人生寥寥,知足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