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民國時期的人物,大都對於曆史有複雜的感觸,這應該和那個時期的特殊性更有關係吧,畢竟清末民初,才是中華民族真正的“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本薄薄的《四十自述》,正是在胡適這種“傳記文學”的衝動下誕生的。胡適先生,自從歸國之後,就一直處於風口浪尖,是公眾人物,是話題人物。

胡適的日記是公開的,但是這種公開並非每一個人都願意選擇。如果胡適生活在今天的“微信時代”,不知道會如何表現自己?

胡適,一生交往之廣泛,令人眼花繚亂,無論新舊,還是中西,老少,黑白,各路人物,皆敞開胸懷,廣結善緣。胡適,在自序中也提到了一長串名字,這些人物在民國時期,有很多對社會曆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有興趣的讀者,大可順藤摸瓜,對胡適在《四十自述》中提及的人物做進一步了解。“德不孤,自有鄰”,這又使我們聯想到胡適“好人政府”的理想。人們時常說,做人是根本,從這點看,胡適的個人風格與政治理想,何嚐不是自己為人的另一種體現呢?

個人自述,在胡適看來,有“曆史”作弊工具的奇效,但是這並無大礙,解鈴還須係鈴人,在曆史中作弊,還可以用曆史學的方法考證出來,最為要緊的是留下史料,這樣為曆史負責,也就是為未來負責的生命意識。

我在這十幾年中,因為深深的感覺中國最缺乏傳記的文學,所以到處勸我的老輩朋友寫他們的自傳。不幸的很,這班老輩朋友雖然都答應了,終不肯下筆。最可悲的一個例子是林長民先生,他答應了寫他的五十自述作他五十歲生日的紀念;到了生日那一天,他對我說:“適之,今年實在太忙了,自述寫不成了;明年生日我一定補寫出來。”不幸他慶祝了五十歲的生日之後,不上半年,他就死在郭鬆齡的戰役裏,他那富於浪漫意味的一生就成了一部人間永不能讀的逸書了!

此處提及的林長民先生,是民國奇人,不僅涉身政界,與舊式軍閥關係密切,而且文章書法俱佳,與學界互動甚多,有女林徽因,被譽為“一代才女”。林長民之女婿即為梁啟超之子梁思成。其堂弟林覺民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

不過,林長民先生最令人瞠目結舌的還是與徐誌摩的“模擬戀愛”了:1920年,林長民官場失意後,攜女林徽因遠涉重洋,來到英倫半島,結識了正在劍橋留學的徐誌摩,兩人都受羅素的《婚姻與道德》中愛的觀念之影響,晤談之下,竟然甚歡。於是林長民提議模擬一場“戀愛遊戲”,徐誌摩欣然接受。後來,徐誌摩在《林長民:一封情書·附記》中說:“有一次我們說著玩,商量彼此裝假通情書。我們設想一個情節,我算是女的,一個有夫之婦,他裝男的,也算有婦之夫,在這雙方不自由的境遇下彼此虛設通信講戀愛,好在彼此同感‘萬種風情無地著’的情調。”這種行為藝術,今日已難再見。這也可以作為林長民先生驚世駭俗之人間絕響的一個注腳吧。

梁啟超先生也曾同樣的允許我。他自信他的體力精力都很強,所以他不肯開始寫他的自傳。誰也不料那樣一位生龍活虎一般的中年作家隻活了五十五歲!雖然他的信劄和詩文留下了絕多的傳記材料,但誰能有他那樣“筆鋒常帶情感”的健筆來寫他那五十五年最關重要又最有趣味的生活呢!中國近世曆史與中國現代文學就都因此受了一樁無法補救的絕大損失了。

我有一次見著梁士詒先生,我很誠懇的勸他寫一部自敘,因為我知道他在中國政治史與財政史上都曾扮演過很重要的腳色,所以我希望他替將來的史家留下一點史料。我也知道他寫的自傳也許是要替他自己洗刷他的罪惡;但這是不妨事的,有訓練的史家自有防弊的方法;最要緊的是要他自己寫他心理上的動機,黑幕裏的線索,和他站在特殊地位的觀察。前兩個月,我讀了梁士詒先生的訃告,他的自敘或年譜大概也就成了我的夢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