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寨是個小地方。秋雨連綿的泥濘小路旁,在一片瓦礫堆中拔地而起。第一批定居在這裏的是一批客商,為了躲避中原的殘酷戰火,他們不遠萬裏的跋涉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這裏曾經四麵都是泥土,瓦礫和枯木,是本地的一處豪族,抗擊軍閥入侵的古戰場。據說當時的本地人,挖出了大量的石頭和黏土,構築了五道泥牆,終於擋住了軍閥的大炮和鐵騎,至今仍流傳著這樣的傳說呢。
於是那些客商們就以那些廢墟為基礎,在裸露的台地上,建立了居住點。因為他們的首領姓韓,因此取名便叫做韓家寨了,而村子裏的居民大致上就是這些商客了後裔了。多少年來陸續有一些從中原逃離的百姓,試圖定居在這裏,都被村民們拒絕了,原因是他們不想惹禍上身,而且村子規模不大,也容不下這許多落難的人。不過三十年前,由於廣信府的戰火奚落,中原的王朝終於徹底控製了臨近的幾處交通要道,派出了大量的斥候往來,這才發現了一條從廣信到東南的捷徑,而村子則剛好處於要衝上,因此這三十年來,村子前麵的小路上便逐漸的喧囂起來。那些過了江的商人和鏢客,為了早日把貨物送到溫州或福建,都會抄這條小路過來,來不及的人們自然就在這裏歇馬,因此村子越發的繁榮起來。不過這些都是近年發生的事了,因為那些從金華府或溫州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終於引起了盜匪的注意,其中最厲害的就屬海賊了。他們已經大肆掠奪了東南沿海幾十年了,中原王朝鞭長莫及,各地土豪軍閥又亂戰多年,留下很多爛攤子。因此除了守備力量強勁的少數州府,其他東南的府縣都是一片頹廢的樣子。韓家寨當初是為了躲避戰火而立的,可如今,卻反而成了落在虎口裏的一塊鮮肉了。
這件事是發生在六年前,那時候韓家寨正在考慮休整那條布滿泥土的小路。村子裏的人馬上組織了起來,大夥一起出錢,先是修了一座客棧,之後就開始著手修路了。他們湊起來的錢可真不少,足有三千多金,夠雇傭幾千人工作一個月的。這件事馬上就不是秘密了,於是在一個昏黑的雨夜,在一名告密者的指引下,韓家寨被一夥海賊襲擊了。那些人都是矮個子,紮著白色的布條,舉著利刃,見到值錢的東西就搶,但是不殺人也不掠奪婦女。村民都被嚇壞了,可是水匪的頭目卻宣稱,隻要修路的那三千金,和倉庫裏的五百石糧米。村長無奈隻好答應了,於是水匪們抬著糧米和三千金歡呼著離開了。第三天頭上村民們才聯係到官府的人,結果方才知道那些水匪其實是海賊,有上千眾,月前廣信府的張千戶出城作戰,被他們殺死,因此這些天官府一直處於守勢。他們表示對於韓家寨的情況很同情卻沒有辦法,因為不僅不知道這些海賊的去向,也不知道他們的具體人數和根據地在哪裏,因此官兵不能冒險出擊,隻能無可奈何了。村民們當然很氣憤,卻也沒辦法,於是隻好想辦法渡過一段艱難的時期了。後來這些海賊就沒出現過了,一年過後,這裏就又繁榮起來了。不過經過了那次事件,村民們便開始想辦法改變這種情況。他們沿用當地豪族的辦法,用石頭和泥土把村寨圍了起來,構築了幾道牆,並設立了崗哨。年輕的男子負責守衛,女子負責農務和經商。年老的人研究村子的下一步發展,年少的人則送去廣信府讀書。村民們相信,隻要他們能有一個出人頭地的,就可以依靠官府的力量,讓村子變的更好。當然抵抗海賊的決心還是最堅定的,為了這個目的,韓家寨不再拒絕外來人定居,而這就是為了擴大自己的力量所做出的決定。在這樣的背景下,遠近的匪盜便很快就知道了,韓家寨不是好惹的。於是這幾年下來,韓家寨成了一個大村寨,有自己的民團,達八百多人。村子裏的倉庫有足夠兩年以上支用的糧米,土牆後麵也立起了大小十幾個箭塔,還有上百隻弓弩。這些東西讓韓家寨再也沒有受過匪盜的侵襲,遠近的商旅也都紛紛選擇在這裏歇馬了。而這些成就,就要歸功於一個人,就是韓家寨三傑裏麵的韓英,韓世傑。
韓英是村長的兒子,也是韓家寨下一代的首領。他今年二十四歲,六年前參加了科舉,一路高中,直到殿試取了一個三十九名的進士。因他年紀輕輕就金榜高中,丞相很看中他,便給他一個散官,不久外放到了濟南府做了通判,後三年改任知府。因為他身材健碩,容貌秀絕,因此有個稱號叫“玉麵郎君”。不過他不喜歡這個名號,顯得自己不像大丈夫。不過私底下他的心機很深,不僅結交了錦衣衛,還私下裏協助過濟南轄下的東廠據點。因此他依靠這層關係,很容易的就得到了廣信府尹的書麵保證,優先考慮韓家寨的安全問題。因此在韓英的庇護下,韓家寨越來越得到官府的注目,並不時的有官兵往來巡視,因此那些小規模的匪寇就不敢正視那裏了。不過韓英更厲害的還不止這些,他還是丞相的門生,鎮國將軍公子的酒客,傾國傾城的名妓的好友等等,總之這個人勢力其實不大,隻是故事很多。
不過韓家寨有三傑,韓英隻是其中一個。第二個人物叫柳忠全,字閩中。他是十年前落難到村寨裏住的,不過他隻住了一年就搬走了,沒成想後來村民們可就都仰仗他了。因為他被幾個好友說動,在鎮江府開設了一個鏢局。那個鏢局三五年裏就吃遍了整個江南,不僅因為鎮江府有幾千的守備,他們自己人手也不少,而且個個武藝不凡。村民們聽過往的鏢師們說起,才知道那個柳忠全原來在江湖上很有名氣,叫什麼“柳葉劍”的,因為敗給了一個年輕人因此就打算退隱江湖,來到了韓家寨。後來重出江湖,帶出了幾千號弟子,劍術上算是一代宗師了。正是由於鎮江鏢局的鏢,大多從這裏經過,而江湖上盛傳柳忠全又是從這裏走出去的,所以一來二去,**上的人就都以為韓家寨是柳忠全罩的,自然不敢造次了。不過話說回來,那隻是虛張聲勢罷了。
第三個人物更不簡單了,就是現任四品僉事楚雄。他不是村寨的人,但他的妻子是劉老家的二女兒。這段姻緣是個巧合,剛好是村寨被襲擊後的兩個月。楚雄為了追擊海賊的蹤跡,與少數斥候不慎被大隊海賊發現,惡戰之後逃進了韓家寨,被劉二小姐救了,因此扯出一段感情來。楚雄是個粗漢子,很疼老婆,自然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了,他自己又剛好死了爹娘,因此越發的對這裏有感情。而對於匪寇而言,麵對這個四品的武官,自然需要足夠的勇氣。不過實際上楚雄隻是負責警備巡邏和追蹤敵跡,並不如上級的指揮使那般權力,所以實際上是不能調動上萬官兵的。而且就算是指揮使也不能私自動用兵符,隻是大家都不知道,一廂情願罷了。
於是在許多巧合之下,韓家寨就崛起了,他們的村子不斷的壯大,人丁也不斷的興旺,許多當年逃走的人,也都陸續的回來了,這其中就包括了這樣的一家人。他們姓林,祖上就是韓家寨的,隻是後來出去討生計搬走了。林家的老爺早逝,留下一個妻子和一個兒子。如今迫於生計,娘倆隻好又搬回來。他們的祖房都還在,隻是裏麵沒有什麼東西了。村子裏的人很熱心,給他們置辦了一些物什,兩個人很感激就住下了。不過那個孩子很特別,雖然身體不是很好,卻不喜歡讀書,整天的跑東跑西,時間長了,大家就都管他叫“風兒”,意思是到哪裏都呆不住。風兒到了九歲那年,被村子送去了廣信府讀書,於是他有了名字,叫林虎,字秀貞,就是後來廣為人知的林秀貞了。
林秀貞身體不好,這是因為祖傳的。他母親也沒有想辦法為他醫治,因為從祖上就知道沒有辦法。林秀貞第一次到了廣信府,還進了學堂,有了自己的名字,因此他便想第一時間讓母親知道,於是背著包裹,裏麵隻放了一本書,就興高采烈的奔回了家。要知道,廣信府離這裏足有四十多裏路,騎馬也要走上一天,更何況是一個身體虛弱的小孩子?於是沿著官道走了不到五裏地,他便氣喘不止了。於是索性坐到了地上,叉開兩條腿,把包裹解下來放在地上,然後小心的把布解開,取出那本書來放到一旁,然後抓起裹布便往臉上胡亂的擦了起來。這時候一個人騎著馬走到近前,用鞭子輕輕的碰了碰他的頭道:
小子,前麵是廣信府了吧?大概多久?
聽口音,似乎是北方人。林秀貞甩開裹布,仰著頭看著對方道:
前麵就是,轉個彎就能看見了!
喂!你這小子!居然敢直視我家公子!
林秀貞歪過頭一看,那個騎馬的人身後還有一騎。不過跟那個人比起來,年紀大了些,聲音也粗了不少。林秀貞看他是個光頭,於是指著他笑道:
你這禿子,聲音這麼大,不怕嚇到別人嗎?
那人剛要發怒,看了看前麵的人沒出聲,於是便瞪了他一眼,拍馬近前小聲道:
公子,咱們趕快趕路吧!天色漸晚了,恐怕投棧的人很多。
那個人點了點頭,於是撥馬走了幾步,回頭丟過來了一個東西,砸在林秀貞麵前不遠的地方。那個人笑道:
小子,有點兒意思,拿去給你家人用吧!
說完就揮鞭離開了,那個光頭的人頭也沒回也跟著去了。林秀貞爬過去一看,一塊東西半隱在土裏。撥開一看,卻是閃閃發亮。
是銀子!
林秀貞家裏很窮,一般都是用銅幣製錢,隻是這次村子裏合資送孩子們去讀書,村長給幾位護送的村民盤纏和資費的時候,使的是銀子,因此林秀貞才識得。這是一塊指甲大小的銀子,很輕,不過在林秀貞眼裏卻是很重了。他小心的把裹布撿起來,使勁抖了抖塵土,把那銀子裹了十幾層,最後團在了懷裏。走了幾步,才發現書本還在地上,於是索性就拿著那本書,高興的大步的繼續往家走了。走了差不多三裏路,天色開始昏暗起來。林秀貞看了看四下無人,於是又小心的取出了那塊銀子。他把銀子放在掌中看了一會兒,驟起眉頭道:
他為什麼給我銀子呢?
看了半天,這時候路旁的草叢裏,一個黑影躥了出來,嚇了他一跳,手一抖,那銀子就落在了地上。林秀貞仔細一看,卻是一隻小狗追著另一隻小狗跑了過去。他長籲口氣,然後便急忙的在地上摸了起來。說來也奇怪,那銀子直上直下落到地上,林秀貞摸了半刻鍾,愣是找不到。天色逐漸的黑了起來,遠近的村店也早就上燈了,看起來像是一簇簇的螢火。林秀貞滿頭大汗,找了半響實在是累了,於是揮手拭去汗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哎呀!
原來那銀子正被他坐到下麵。於是他咧著嘴,把銀子摸出來放在裹布裏,心說,說什麼也不能再丟了。於是他站了起來,一拐一拐的走了起來。這時候對麵馳過來一隊騎兵,拿著火把,馬蹄聲響,嚇得他馬上跳到路旁的溝渠裏,也不管那裏的稀泥有多厚。夜色裏看那些騎兵,真是威武異常!林秀貞看著他們的甲胄和刀槍,心裏一陣激動。不過那隻是七八騎,一下子就過去了。林秀貞激動了半天,卻是呆了半刻有餘。等他緩過神來,才發現腳下都是濕泥了。那時候是深秋,昨晚還下過雨,因此他感覺腳下很濕冷。於是打了冷顫,跳到官道上,使勁兒甩了甩,卻惹了麻煩。原來在對麵有一塊大石,因為天色昏暗,所以當時他沒注意。那石頭上躺著一個乞丐,在睡覺。如今被他的稀泥甩到了臉上,二話不說,對方蹦起來就給了他兩個嘴巴。林秀貞感覺很突然,雖然被打倒在地,但還是馬上跳了起來罵道:
你這什麼鳥人?幹嘛打人?
聽聲音是個小孩兒,那乞丐得意道:
嘿嘿,小子,你吃爺爺打是客氣的,否則,喂你一肚子爛泥!
林秀貞生氣道:
小爺才不吃打呢!你等著!
那乞丐沒理他,就依舊打算回去睡覺。結果林秀貞又跳進溝裏,抓起泥巴就甩了過去。那乞丐哪裏曉得?結果爛泥糊了一背,登時氣的丟下了布袋。剛剛回過頭,正被一塊泥巴糊住了臉,這下可如何使得?那乞丐大叫了一聲,兩步湊了過來,林秀貞剛要跑,卻被溝裏的暗石絆住,跌了一個嘴啃泥。那乞丐尋到溝邊,看不清人影。林秀貞在泥裏摒住了氣,結果那乞丐大叫道:
小畜生!你出來!你爺爺這回不打斷你的腿!你出來!小畜生出來!
話音未落,林秀貞覺得好笑,不小心樂出了聲響,就感覺後心被揪住了,緊接著淩空被扔到了官道上。他掙紮著剛要爬起來,那乞丐大步過來就是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當下就感覺斷了一顆牙齒。這時候他便看到了那乞丐的身影,隻見那身影突然變大了,然後領子就被揪住,肚子上馬上就感覺熱辣辣的,下身無力就直接後仰摔倒在了地上。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聽那乞丐喝到:
奶奶的,還不求饒?看老子扭斷你的腿!
話音未落,就聽哢嚓一聲,林秀貞使勁用胳膊支著地麵,仔細看時,卻還是看不清,但見那乞丐的身影旁多了一個人影。那個乞丐兀自站著,而那人正把什麼東西收入腰裏。這時候那人衝著林秀貞喊道:
小子!命還在!
林秀貞一愣,接著咧著嘴哎呀一聲,然後揉了揉臉道:
我沒事!
那人笑道:
好小子!像個男人,你似乎傷的不輕,我帶你去醫治!
說著,那個人走過來扶起了林秀貞,然後一步步走向了路旁,原來那裏有一匹馬。那人把林秀貞扶上馬,然後自己也騎了上去,一抖韁繩,那馬抬頭長嘶一聲,四蹄攢動便跑了起來。這是林秀貞第一次乘馬,他嚇得緊緊把住了鞍子。不經意的回頭看去,那乞丐的影子越來越小,最終卻倒下了!
飛馳了五六裏,林秀貞使勁兒問道:
你是誰呀?為什麼救我?
那人笑道:
我是個愛。。。愛管閑事的人。你被人打,那是你活該。但是他要扭斷你腿,那實在難以不管不問!
林秀貞聽他說話很別扭,於是問道:
你不是中原人?
嗯,我是東瀛人,武士,哦,武士就是你們平時說的那些軍人。不過時下的我隻是武者,也就是你們說的會武術的人。小子,在我們那裏,男人是有男人的誌氣的。像剛才那種情況,你得罪了他,他打你理所當然。而你沒有還手,就是償還了。但是他打的太過分了,那我就要管了。不過你確實很有誌氣,我很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