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1 / 3)

“淚盡江樓北望歸,田園已陷百重圍。平蕪萬裏無人去,落日千山空鳥飛。孤舟漾漾寒潮小,極浦蒼蒼遠樹微。白鷗漁父徒相待,未掃欃槍懶息機。”

鬆江春晨,舊樓臨江,一個駝背老翁正憑欄低誦。這人身著敝袍,皺麵褐眉,頜下灰須卷如曲藤,腰間掛個紫色葫蘆。江上春水如碧天,正是畫船聽雨眠的好時節,他卻語帶滄桑,全無應景之興。

老翁口中所誦之詩乃是唐人劉長卿身逢安史之亂,登鬆江驛樓北望故園所作,內中亂世慨傷,惟有亂世之人方解其味。時光荏苒,此時距安史之亂已遠,大唐的社稷也早在十數年前為朱溫所篡,神州沉淪,天下紛亂卻於當年更甚。

鬆江地處江南,秦時為鎮,唐天寶時置為華亭縣,此際為吳越所屬。吳越之地不過一十四州,其主錢鏐雖號稱吳越國王,實則仍奉中原正朔,不與諸侯逐鹿,但求保境安民而已。吳越向為魚米之鄉,值此中原板蕩之際更有不少南遷士民避難而來,是以蠶麻蔽野,人煙阜盛,宛如世外桃源。

這老翁所在乃是鬆江畔的一座茶坊,當地人多有“孵茶坊”之好,所謂“孵茶坊”者,即上茶坊喝茶,這喝茶的人皆是人手一把茶壺一隻茶盅,不少茶客入座便是半日之閑,好似母雞孵蛋,是以有此戲稱。

茶客既多,茶坊自然遍及城鄉,但凡開茶坊的寅時便要升火燒水,天不亮就有老茶客入座,別的店鋪門還未開,茶房們已是手提銅壺,衝水沏茶,東奔西忙了,這座茶坊所處卻也太過偏僻,前麵江灘上蘆葦青青,三麵桃柳掩映,周遭別無人家,是以天已微亮,也不見茶房招呼客人,隻這麼個老者獨處,真正冷清不過。

老翁低吟未歇,江心一葉扁舟掠浪而來,正是杏花雨沾衣之時,梢公蓑衣笠帽,手中竹篙左右拔水,舟行如飛,不多時便到江灘,那人戳篙係舟,拎起一物飄身上岸,徑直向茶坊而來。

憑欄老翁遠遠望見,便步下樓來,剛到堂中,後門處一人禿頂寬腹,手捧風爐轉向前來,一見老翁便笑道:“鬆江晨景可堪佐飲哉?”

那老者道:“江南纖秀,自有清茶香,可巧孫老弟也到了。”

話未畢,那梢公健步入堂,這人身形瘦削,手中拎的乃是個瓦甕,口中道:“這兩日緊趕慢趕,還是西郭先生先到哉。”這人與那禿頂之人一樣,官話之中也有吳語夾雜,他一麵說著,一麵在堂中桌上輕輕放下瓦甕,摘帽脫衣。

老翁道:“我也才到不久,涵澹老弟爐火還未曾生好呢。”

梢公脫去蓑衣,又自懷中掏出個油布包來,老翁接過,打開來是層油紙,再又是一層層幹紙,那老翁微嗅道:“蘭香含甘,當是紫筍。”

梢公聞言喜道:“先生真行家哉。”

那紙一層層打開,卻見數團物事,係做一串,老翁道:“浮雲出山者,輪菌然,輕飆拂水者,涵澹然,當是出自名手。”

梢公笑道:“先生好眼光,這是顧渚張家老三親手做個,他家世代為貢茶院茶匠,製茶本事頂好。”原來這一串皆是茶餅,古人采茶後須蒸,搗,拍,焙製成茶餅方才煎服,製茶之技不精,好茶便便失其妙。

老翁道:“紫光內蘊,氣味醇厚,所謂紫者上,筍者上,野者上,當是上品野紫筍。”眼望桌上瓦甕又道:“紫筍茶須得金沙水煎方競全功,此甕之中當是‘金沙泉’水。”

梢公撫掌大樂,禿頂人道:“可與相飲者西郭先生哉。”他安放好風爐道:“老孫曉得先生要來,急急動身趕到湖州,取來紫筍茶,金沙水,我跟著沾光,也分得一碗茶哉。”原來湖州顧渚山所出之茶芽葉細嫩,芽色帶紫,芽形如筍,是以名為紫筍,有唐一代,為茶中極品,當年茶聖陸羽最為推崇,宮中列為貢品,此茶以顧渚山東南的金沙泉煎用最佳,是以連‘金沙泉’水也成了皇家貢品,專以銀瓶送往長安,堂中三人皆是茶道中人,自是食髓知味。

梢公道:“去年走遍顧渚,好容易在一處山崖裏頭找到株極品野紫筍,當時勿舍得采,隻說與張家老三,此番曉得先生要來,這春茶正逢其時,哪能錯過,趕到顧渚,剛好張老三趁前些天好日腳,起早采了回來,統共做了八隻餅,當真是好物事。”

老翁低頭見地上蓑衣業已濕透,想那春雨如絲,若有若無,這老孫定是連夜行舟而來,此刻相遇知己,歡欣之下卻全無倦意。

禿頂那人奔入後堂,不多時轉回,手中卻多了一個長盒。老翁接過來放在桌上,梢公打開盒蓋,卻見碗盞杯托俱全,乃是一套飲具。老翁持碗而叩,其聲清脆,道:“如玉如冰,嘉器動人。”梢公手捧一碗細觀道:“瓷色青幽幽,茶色綠油油,兩下相得哉。”禿頂那人喜滋滋道:“此套越州瓷到手不多日,人講嘉器奉嘉賓,一大快事哉。”

三人相熟,當下在堂正中桌上排下諸色茶具,這邊三足風爐中添炭生火,那邊淨水、滌器、碾茶,不多時炭熱,禿頂那人道:“一杓三碗,不多不少剛剛好哉。”三人皆笑,正要添水,卻聞堂外一陣馬蹄聲急,梢公皺眉道:“平日裏鬼也不來,今朝倒有生意上門。”禿頂那人起身道:“我去看看。”此處人跡罕至,別無他所,聽那蹄音正是向坊樓而來。

他剛出坊門,便見十數騎迎麵疾馳,那馬皆是通體黑色,馬上騎士人皆黑衣,人馬一體宛如黑雲卷風,眼看快到坊前,坊旗翻處紅影如箭,一人旋身而下,搶在眾騎之前,黑衣人齊齊勒韁,十數騎刹時立定。

卻見坊旗下一人年約二旬,紅衫黃褲,身細腿長,滿麵自得之色,道:“淮北鐵騎幫騎術不差。”

黑衣騎士中一人道:“飛天華小七,這一程跑得比馬還快,腿上功夫果然了得。”

那華小七嘻嘻一笑,抬頭見坊旗上畫一個大碗,再看坊門上方四個大字“七碗生風”,便道:“這個‘七’字我認得,此處就是‘七碗坊’了。”看一眼門前禿頂人又道:“這位可是‘七碗坊主’方涵澹?”

禿頂人點頭道:“正是方某,不知華小俠和鐵騎幫諸位英雄到敝坊有何貴幹?”

這華小七本是河北道上的獨行盜,隻因輕功了得,人稱“飛天七郎”,此刻被七碗坊主稱了聲“小俠”,心中大是受用,他瞟一眼堂中老翁和梢公,嘻聲道:“‘七碗坊’開的是茶坊,我等自是來喝茶的囉。”說著便抬步入堂,方涵澹見他大大咧咧而來,隻得讓身相請。鐵騎眾相望一眼,也不作聲,留下幾人看馬,餘人便跟著進來。

七碗坊中本無夥計,方涵澹忙前跑後,華小七卻不落座,徑直到堂正中桌前來,那梢公原本冷眼瞧他,此刻見他要與自己同桌便瞪目道:“那邊坐去。”

華小七涎臉道:“還是這邊廂好。”說話間屁股就要沾座,忽覺不對,雙足蹬地,身子平地而起,空中一個筋鬥,但見火星四濺,落下地來。卻見那座上憑空多出塊熱炭,熾火明亮,梢公一言不發,緩緩伸手拿起炭來,慢慢放回風爐之中。

華小七回首見嶄新杭綢褲上茶盞大個破洞,煙氣尤存,好在躍身甚快,這一下若是坐實了隻怕裏麵褲子也要燒穿,屁股也要發焦,他心知定是眼前這瘦子做的手腳,不由心中火如炭燒,罵聲道:“直娘賊的瘦猴精,敢跟大爺搞鬼。”

卻聞有人笑道:“‘飛天七郎’連‘煙波茗客’孫嘉木也認不得麼?”華小七聞言轉身,卻見一個老道,手持拂塵立在身後。華小七心中著惱,但聞得“煙波茗客”之名卻也頗為忌憚,想這瘦子能於轉瞬之間將爐中熱炭移到座上,手底已是不弱,又能空手握炭回爐,這份功力更是了得,輕易倒也惹他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