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津州城的金川客棧,說來也是小有名堂。自從那金錢會在北邊的鳳凰山建了寨子,這南來北往找不到出路的武人或養不下去的孩子,都一車車一擔擔要從這過去。客棧坐在城門右首,城上的門都已卸了,任由車馬來往,但道上總有些配劍持刀的黃衫客左右盤查。自打這金錢會一來,那些看門的收租的都逃了去,僅留個聽話的老縣官當作擺設。朝廷知道這邊的狀況,礙於金錢會根深蒂固,更是廣灑銀錢,邊吏大臣打點了一道。便偶有旨意來清剿的,也不過對付了事,事後這金錢會也不免破點閑財,以示孝敬。
這金川客棧的掌櫃馬三,原也是個送鏢跑江湖的,但看這風雲變換,買賣愈加難了起來。便置下這間鋪子,好做些安穩的營生。十年前這地界仍不熱鬧,莫若說是這金錢會一到,都跑了出去的。馬三卻不在乎,他上一次便在這金錢會手裏被劫了鏢,賠了大半輩子的積蓄在那柄金刀上麵。從前的金刀馬三,所餘在老婆那的一點銀子,也僅能在此地安生。幸是這馬三嘴巴機靈,又有手段,很快便跟這些個下三濫的家夥混了朋友,更結識了幾個頭頭,有了靠山。來來往往的武夫,沒誰敢在他那鬧事,便有些個醉酒的,不識相的,不用他動手,也自會有人收拾。他那老婆也好本事,一個吃齋念佛的漂亮娼妓。雖然早不做了,這重身份也給馬三帶來不少好處,要說怎麼會跟那幾位大人稱兄道弟呢?便那兩個兒子,那兩個醜八怪,也不知道姓李還是姓王,說不定兩者都有。
馬三國字臉,雙下巴,一雙圓眼威風凜凜。本來也像是個英雄人物,這一旦安穩下來,便也禿了頭,發了福,大腹便便,連那雙下巴都被堆成個白球。常年蹲在那櫃台裏麵,要麼笑嘻嘻的給招呼客人,要麼便是擦拭他那把新造的鋼刀。
這天客棧也坐滿了人,馬三趴在台子上睡覺,他那老婆已不見了蹤影,留個小廝招呼客人。時候五月,天氣逐漸炎熱起來,許多漢子都光膀子喝酒,僅有三個黑衣裹得嚴實,戴頂帽子坐在一角。
“你們是什麼人?”
這時候兩個黃皂衫的男人走了進來,客人都各躲到一邊垂下腦袋以示恭敬。
“路過的。”
“喂,你們幾個,摘下帽子來。”
一個矮個遲疑著脫下帽子,清瘦而嬌嫩的模樣,那紅彤彤水靈靈的肌膚大抵不過十五六歲,但那一雙吊眼刻薄而冷漠,那充血的眸子似乎從未有一天得以休息。
“哦,是個小子。”
那個細長眼的男人這樣說著,瞄了瞄其餘兩位仍未動作的。這三人都僵直了身子,側對著他們,放在膝邊的劍似乎一瞬間就要拔將出來,然後在這桌子附近鋪滿鮮血。
“但會是誰的呢?”男人小聲念叨著,他尤其擔心那個小子,他的手藏在袖裏,脫帽子時也未伸出。
“另外兩個呢?把帽子摘下來。”
三人的指尖已經接觸了劍首,周圍的氣氛凝重起來,男人感覺兩道眼神已經刺破了他的心髒,而裸露出來的那雙已把他當作死人。他舔了舔唇,右手往身後的包袱伸去。
“兩位大人,這是怎麼了?我馬三難道有什麼對不住的地方嗎?”
“沒有,就是問問。”
男人把手放了下來,抖了抖肩膀,那兩個仍戴著帽子的也漸漸把手收了回去。於是他背過身子,發現他們暗自吐了口氣。
“哦,原來如此。”
“哥,怎麼了?”
他那個尖瘦臉的同伴問道。
“沒事了,沒什麼問題。”
說著他往前走去,那尖臉有些不甘,卻又不敢違背那男人,躊躇間吐了口唾沫,跟了過去。
“大人,無比感激。”
馬三從身後的櫃子取出兩壇子酒,一把掀開,上品的花雕在這小酒館香氣四溢。幾個老酒鬼趴在桌子上鼓著眼睛咽不住口水,那拉長的脖子,恨不得就跳進那罐子裏淹死。如果那兩個黃衫不在此之前就要了他們的腦袋。
“這馬三,好生舍得。”
幾個光膀子的漢子嘖嘖稱羨,還兩個大著膽子湊過來的,被尖臉啞著嗓子喝退了去,但卻紅著臉未動手腳,這說明他很是高興。
“算你會做事。”
“應該的,應該的。”
直到那尖臉捧走了酒,男子猶然站在原地,他板著個臉,緊盯著那個不敢抬起的禿頭。突然大笑起來,他反複拍打著那顆圓潤的腦袋。說道:
“果然會做事,讓你當個掌櫃簡直太委屈了,明兒我便跟上頭說,讓你也做個頭領。”
“大人拿我說笑了。”
那馬三苦著個臉,他那高大的身子仍未立起,低眉順眼的看似在給這男人下跪。
“不過我今日來呢,並非是為了這些個雞毛蒜皮的小事。”男人又黑了臉,好像剛才的笑聲是哪隻小鬼附了他的身,他小聲說道“可說不定這才是一件大事呢?”
他無比玩味的看著那顆光禿禿的腦袋,看那顫巍巍的樣子,忍不住又笑將出來。
“如果這酒確實好,我也就不便多管閑事了。”
馬三仍未動作,他的頭越往下垂,披著僅存的頭發,露出一段白嫩而肥膩的脖子。男人把手再一次往後伸去,馬三保持著他的姿態,盡管他的身子不住在往後退。
“哦,你抓刀了。”男人嚴酷的話語好像一柄尖刀,就要從那掌櫃的脖頸刺下,但卻又笑將出來,從包袱裏取出一柄金刀“喏,你該抓的是這把。”
“不敢,不敢。”馬三呼出口氣,收歸了手。隻見男人手裏閃耀的一片金色,把這屋子照得亮堂,隨著一片吞口水的聲音,他旋轉著刀身,把那一串貪婪的眼神印照在其上。
“敢問這刀怎麼在大人手上。”
“哦,林某輸給我的。”
“賭的什麼?”
“命。”
男人把那刀橫在手心,輕輕擦出一道血絲,把他戲謔的眼神照得殘忍。
“那想怕林某已經死了。”
“沒有沒有,不過是穿了他的右胸,廢了他的手腳,挖了他的眼睛。”
周圍一片嘩然,剛剛那幾個看刀的男人都縮到了一邊,而那幾個黑衣則抓住了長劍,一個高個些的則在桌子底欄住那小子的手。男人癟了癟嘴,一臉無所謂的模樣,把那金刀放在櫃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