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馬之禍

公元905年3月,在黃河岸邊一個叫白馬驛(現在的河南省滑縣)的地方,唐朝宰相裴樞等三十多名高級官員在一夜之中,全被殺害。這一行動,雖然是根據天子的命令進行的,但當時的皇帝昭宣帝隻不過是個傀儡罷了,朝廷上的一切大權都由武將朱全忠(852—912)掌握著。對朱全忠來說,滅唐篡權隻是時間問題。裴樞等一大批大臣被殺,正是朱全忠在奪取天下前,為了掃除障礙,對那些難以對付的人所下的毒手。朱全忠的幕僚李振幾次參加科舉考試都名落孫山,因此,對當時進士出身的貴族心懷嫉恨。這時,他極力向朱全忠調唆:

此輩自謂清流,宜投於黃河,永為濁流。

朱全忠笑著聽從了李振的話,下令把這三十多具屍體投入黃河。以後,人們把這一悲慘事件,稱之為“白馬之禍”。

“白馬之禍”宣告中國曆史上一個時代的終結,具有深遠意義。從魏晉南北朝一直到隋唐,被稱作是士族製的時代,形成了一個以炫耀家世、門第為特征的所謂士族門閥特權階層。無論是政治地位,還是社會地位,這個階層都十分優越。然而,由於士族勢力的擴大,常常影響和限製了皇帝的權力。為了排除這一特權階層,加強皇帝權力,從隋代開始,嚐試實行以科舉考試的辦法來選拔任用官吏。這一製度如果能很好實施,就可能開辟一條在士族以外,從庶族地主階級中產生高級官僚的道路,士族的權力將大大縮小。但是,在唐代,這一製度還不能得到很好實施,也沒有取得明顯的效果。考取科舉的幾乎都是士族子弟,官場依然被他們把持。他們自詡門第高貴,是清流,對出身卑微的則蔑稱為濁流。這樣一來,雖然有的人具有卓越才能,隻因為出身門第不高,隻好極不情願地久居人下,從而使一般知識分子的不滿情緒越來越加劇,對所謂清流的高級官僚的憎恨也越來越強烈。唐末農民大起義的領袖黃巢,就是一名科舉落第的書生。當時,很多知識分子,由於失去了進入中央高一級仕宦的希望,就投靠地方軍閥,充當各地藩鎮的幕僚、書記官等。上麵所說的李振就是其中的一個。這些人期待通過武臣的力量,打破以士族為中心的現行體製。所謂“變清流為濁流”,就是當時一般知識分子的共同願望。“白馬之禍”正是他們壓抑很久的憤懣情緒的大發泄,這一事件,宣告了延續七百多年的士族門閥製度的瓦解。

二、五代危局

“白馬之禍”後兩年,即公元907年3月,朱全忠逼迫唐朝最後一位皇帝昭宣帝“禪讓”,自己做了皇帝,他就是後梁的太祖。從此,結束了持續稱雄於整個東亞地區近三百年的大唐帝國的曆史,中國開始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

唐朝的滅亡,在東亞地區掀起了軒然大波。以8世紀中葉的“安史之亂”為轉折點,唐王朝對各地的支配權開始變弱。各地的節度使不但掌握了軍事大權,還掌握了行政、財政大權。他們各行其政,儼然是一個個獨立王國,統一的大唐帝國已經名不副實。特別是9世紀後半葉黃巢起義以後,朝廷的“威令”隻能及於河西、山南、劍南、嶺南的幾十個州。國家的財政收入隻能依靠都城長安與附近幾個州的租稅,其餘的都落入了地方政權手裏。但是,在名存實亡的唐朝苟延殘喘期間,割據各地的軍閥,對朝廷多少還有所顧忌,沒有明確宣布獨立。軍閥們為了擴大各自的勢力,還需要朝廷的權威並加以巧妙地利用。

唐朝一滅亡,對誰都已毫無約束。於是,各地的軍閥相繼宣布獨立,建立政權。如同一把散了骨架的扇子,中國開始處於四分五裂的狀態,前後同時並存了前漢、後蜀、荊南、楚、南漢、吳、南唐、吳越、閩、北漢等十個割據王國。在中原地區,取代唐朝後以正統自居的幾個政權的基礎也非常脆弱,接連不斷地發生權力之爭。在此同時,加上經常受到北方新興的少數民族契丹的侵擾,政權的交替瞬息萬變,像走馬燈似的,五十年間,先後更換了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等五個朝代。因此,這一時期,在中國曆史上被稱為五代。每一朝代,最長的也隻有十幾年,最短的後漢還不到四年。而這些王朝統治的地區,也隻有中國疆域的一半。這是自秦統一天下以來,在中國曆史上少見的混亂時代。正如內藤湖南(虎次郎,1862—1934)博士的《支那近代史》一書第三章《五代危局》中所分析指出的:整整半個世紀,戰爭接連不斷,這樣的亂世,在中國還為數不多。

三、《舊五代史》的複原

五代的正史,現存的有新、舊兩種五代史。《舊五代史》是宋初開寶六年(973)史官薛居正受宋太祖的敕命編纂而成的。全書共一百五十卷,原來的名字叫《五代史書》,一般則叫作《舊五代史》。又因為是薛居正編纂的,所以又稱作《薛史》或者《舊史》(本書以下簡稱為《舊史》)。《舊史》是在宋代成立不久,隻用了一年時間就編寫而成的,大致照抄五代各王朝的實錄。它的編纂形式,也根據以往的正史的體例,所以能在短時期內完成。

《舊史》在宋代雖然居於官修史書之列,但在歐陽修(1007—1072)的《新五代史》問世以後,讀的人漸漸減少。特別是金代於1207年頒布了“新定學令”,規定在學校教科書中去掉《舊史》,隻采用《新五代史》以後,《舊史》也就逐漸被人遺忘,自然,對《舊史》也就不再雕板印行了。隻是,在學令發布以前刻印的《舊史》,後世還有流傳。據說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黃宗羲就藏有這種版本的《舊史》。另外,據記載,民國四年(1915),有個叫江允宗的將自己所收藏的金刊本《舊史》賣給了一個廣東商人,後來卻下落不明。總之,早期刻印的《舊史》現在已經失傳。幸運的是,明代編纂的《永樂大典》中,收錄了《舊史》的原文。清代乾隆年間(1736—1795),開設四庫館修撰《四庫全書》這一規模宏大的百科全書時,曾經尋訪《舊史》原來的刻本,但沒有找到。於是,館臣邵晉涵將《永樂大典》中的《舊史》原文輯錄在一起,把它恢複成原來的體例。在此同時,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還輯錄整理了其他許多已經亡佚的書,其中恢複《舊史》被認為是最大的成就之一。《舊史》再次問世後,被列入正史,成為二十四部正史中的一部。

隻是,從《永樂大典》中輯錄的《舊史》不很完整,還有一些殘缺。於是隻好用《冊府元龜》、《五代會要》等在宋代編修的書籍中引用的《舊史》原文做補充。盡管如此,還是無法做到完全恢複《舊史》原來的麵貌,尤其是《梁太祖本紀》和“誌”的部分,重要的地方常常有脫漏。另外,根據陳垣(1880—1971)考證,在清代宮廷進行輯錄工作時,本身就存在著問題,沒有按照《永樂大典》中記載的原文抄錄下來。由於館臣們心有顧忌,怕觸犯滿清朝廷,在抄錄時,不少地方故意地改動某些文字。陳垣晚年悉心致力於恢複《舊史》研究,但未能如願,隻撰寫了一二篇劄記。

四、感歎之書———《新五代史》

《新五代史》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著名文學家歐陽修私人撰寫的史書,共七十四卷,正式的名字叫《五代史記》,為了與薛居正的《舊五代史》相區別,它又被叫做《歐史》、《新書》(本書以下簡稱為《新書》)。歐陽修在世時,《新書》還沒有刻印流傳。歐陽修死後,神宗皇帝聽說有這樣一部史書,命令進呈,然後才刻印出版,並把它作為官書之一。

歐陽修開始編撰《新書》的確切年月已經無從知道,大致的時間是在景祐四年(1037)到至和元年(1054)之間。這正是歐陽修從三十一歲到四十八歲之間,即他生活最充滿波折而精力最充沛的時期。在政治生活方麵,由於北方民族的侵掠騷擾,國內動蕩不安,官場日趨腐敗。為了挽救宋朝這一衰敗貧弱的局麵,歐陽修擁護範仲淹(989—1052)提出的改革主張和範仲淹等人實行的被稱為“慶曆新政”的革新政策。但是,那次改革運動由於受到保守派官僚的激烈反對,不到一年就遭到失敗,歐陽修也因此被貶逐出朝廷去當地方官。激進無畏、銳意改革的歐陽修就在這時寫了著名的《朋黨論》,斥責保守派官僚是一批庸庸碌碌的小人。為此,歐陽修也遭到了保守派官僚的大肆汙蔑和猛烈攻擊。他在那個時期撰寫的這部史書中,傾注了對政治、對社會的滿腔熱忱。《新書》的“論讚”一律以“嗚呼”二字開始,所以,它又被稱為“嗚呼史”。但是歐陽修本人卻說:“此乃亂世之書”,感歎這個時期的中國,就像一團亂麻,戰爭接連不斷,武人專橫跋扈,所謂“禮樂崩壞,三綱五常之道絕”,人們不知廉恥。由於過分感歎這一黑暗時代,於是,就用“嗚呼”二字作為他論讚的開始。清代史學家章學誠抓住這一點,尖銳地批評說,《新五代史》隻不過是一部哀挽吊祭的文集罷了。

與《舊史》以曆來的正史體裁為原則相對立,《新書》仿效所謂的“春秋”筆法。例如,雙方互相進攻稱“攻”,大擊小稱“伐”,攻擊有罪的國家稱“討”,天子親自領兵前往稱“征”,如此等等,一字一句,有嚴格區分。這說明書中每個名稱的使用,都是字斟句酌,經過認真的考慮。其他如列傳部分,采用《史記》的敘述方法,並廣泛采集野史、筆記、小說中的材料,赤裸裸地揭示了亂世期間各種人的真實麵目。《新書》文筆清麗,不用當時官場中通用的艱澀而又豔麗的四六駢文,而用通俗易懂的古文書寫,充分發揮了作者作為文學家的才能。隻是,全書的篇幅不到《舊史》的三分之一,記事也過於簡略。“誌”的部分,隻有《司天》(天文)、《職方》(地理)二卷,其他有參考價值而應該設置的,例如《食貨誌》等,也都省略而沒有編寫。為此,受到了後世學者的批評。但是,《新書》把五代時期的一些重要問題,例如,對產生了五代好幾個皇帝的沙陀族的起源(卷四)、宋代兵製淵源於五代兵製及其變遷過程(卷二七)等,都在論讚中加以簡明扼要的論述。《義兒傳》(《養子列傳》),《伶官傳》(《俳優列傳》)等篇目的設立,鮮明地反映了時代的特色。尤其是對史實的論證,堅持嚴肅認真的態度,注意利用古文書和碑刻資料進行考證,對難以考證,不能確定的問題,則坦率地加上附注:“俟考證”。

由此可見,《新書》是一部具有獨特見解的出色的史學著作。

五、對後梁的不同評價

由於五代的正史存在著新舊兩書,清代以後,關於兩書孰優孰劣的爭論十分激烈。我們認為,這兩部史書各有長短,不能一概而論。內藤湖南博士因為新舊《五代史》和類似的新舊《唐書》的編纂方法不同,指出宋代的史風有很大的變化。的確,在《新書》以後出現的司馬光(1019—1086)的《資治通鑒》的敘事方法,和歐陽修是一致的,五代部分更是如此。

可是,對我們來說,更值得注意的是關於兩書對五代各王朝評價的不同。由於《舊史》以實錄作為主要材料來源,對五個王朝給予對等的地位。在記事時,大體上站在“公平”的立場上。而《新書》則按照歐陽修的史學觀點,夾入了他大量的好惡褒貶,不惜對史料自行取舍。特別是對五代的第一個王朝,即由朱全忠(原名溫,全忠是唐朝賜給他的名字。他當了皇帝以後,改名炅。但在我們日本國,習慣上都稱他為朱全忠)建立的後梁的評價,兩書迥然不同。南宋著名學者洪邁(1123—1187)在《容齋隨筆》中,以“朱梁輕賦”為題,對朱全忠及其建立的後梁王朝作了如下的評論(《容齋三筆》卷一〇):

朱梁之惡,最為歐陽公《五代史記》所斥詈。然輕賦一事,《舊史》取之,而《新書》不為拈出。其語雲:“梁祖之開國也,屬黃巢大亂之餘,以夷門一鎮,外嚴烽候,內辟汙萊,厲以耕桑,薄其租賦,士雖苦戰,民則樂輸,二紀之間,俄成霸業。及末帝與莊宗對壘於河上,河南之民,雖困於輦運,亦未至流亡。其義無他,蓋賦斂輕而丘園可戀故也。及莊宗平定梁室,任吏人孔謙為租庸使,峻法以剝下,厚斂以奉上,民產雖竭,軍食尚虧。加之以兵革,因之以饑饉,不四、三年,以致顛隕。其義無他,蓋賦役重而寰區失望故也。”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