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木蔽天,寺門高開。
頌佛聲忽悠忽悠地飄進耳裏,夾著人聲鼎沸,倒格外有種寧靜致遠的韻調。
“瑞恩,別總是這張表情,白白浪費了你這副好皮相,”鵝黃衣帶飄轉,林染衣薄嗔的麵容折回他的眼前“再過幾日,你就要回玉硤關,今兒個來祈福,你這冰塊似的臉,可別把佛祖給嚇著了。”
低沉的一聲恩,林瑞恩無奈之下扯起一抹淡淡的笑,頗有點無奈。林染衣稍感滿意,抿唇一笑,又快步前走,擠進那人潮湧動的大殿之中。
鴻福寺的香火一向鼎盛,而今日幾乎可以用火暴來形容,林瑞恩不急不緩地邁著步子,一路繞過羅漢堂,東嶽殿,觀音殿,燃燈殿,走馬觀花似的觀賞,眼見處處皆是人,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商賈百姓,這天下間,竟有如此多的人來求佛。眼尖跟著那道鵝黃的身影一路走進大雄寶殿,腳步停滯。仰首抬眉,三尊威德莊嚴的釋迦牟尼像跳入眸中,他心神為之微震,耳際還能聽到佛韻飄渺,婆娑世界宛在麵前。
“大雄寶殿,大者,包含萬有;雄者,攝伏群魔。”見林瑞恩怔然發呆,林染衣笑著解釋。
攝伏群魔?
不期然地腦中閃過沙場血戰的片段,林瑞恩難得地唇邊漫起笑,這樣高居座上,就能攝伏群魔?佛祖,到底是你天真,還是世人天真?
捕捉到林瑞恩的笑,染衣湊上前,綻著幾乎可以稱之為賊兮兮的笑容:“你也聽說了是不是?”
“聽說什麼?”林瑞恩疑惑地問道。
“京城兩大美人來上香啊,”擺出一張我了解的神情,染衣顯然是有些興奮,“早就聽說京城的‘春螢晚月’,真想見識一下。”
別人說這話,他早已轉身離去,可是麵對這位親姐,他除了無奈,還是無奈。看出他的不以為然,染衣撇撇嘴:“你都過了二十了,也該到了取妻的年紀,京城的閨秀不知凡幾,也不知哪個入你的眼,你再這麼拖著,林家的香傳繼香火可怎麼辦?今日不如去看看這兩大美人,這樣萬裏挑一的人尖,你要再看不上,隻怕這輩子隻有做和尚了。”拖著林瑞恩就往內走。
林瑞恩皺起眉,隻能尾隨著往內殿走去。林染衣拉著僧人就問,一路打聽,最後還動用了身份,才方知,兩位美人從後殿進寺,她憾然一歎,直道錯失良機。又聽聞兩位美人並未離開,心下暗喜。
“姐姐,這是偷窺。”察覺到染衣的意圖,林瑞恩冷聲提醒。
“這是賞花。”大言不慚地丟下話,林染衣繞到廣力殿旁,對著林瑞恩使出一個“在這等我”的眼色,向著廣力正殿中走去。
暗自歎了一口氣,站了一會,看著幾個成群的小沙彌走了過來,怕他們多加詢問,惹出事端,他慢步踱開,無目的地走著。走過偏殿,裏麵傳來柔和的女子聲音:“小姐,聽剛才那個故事,這簽也太不吉利了,還是扔了吧。”
白色玉光掠影,清脆地撞擊在地麵,落到腳前,林瑞恩低頭,看著瑩澤的玉簽靜趟在地,俯身拾起,簽身翻轉,端正有力的字體寫著“帝王燕”。
“玲瓏,要扔也不能扔在這裏,把簽揀回來,莫讓別人笑話了。”如風輕吟,笑意融融,這聲音悅耳至極,甜酥地動人心弦,傳進耳鼓,林瑞恩竟有片刻失神。一陣小跑聲,青衣小婢的身影走出殿,逆著光,難以看清她的容貌。那喚做玲瓏的丫鬟似乎也沒料到殿外有人,微愣,福了福身子,接過簽,低身道了謝,又快步跑回殿中。
涼風拂身,颯然不沾塵,殿中再無聲響,想起此處僻靜,殿中還留有女眷,不敢多逗留,林瑞恩轉身離開,臨走一瞥,隱約間,眸光掠到羅衣霧紗,衣裙飄飄。
重新走回廣力正殿,林染衣沮喪迎來:“兩個都走了。”安撫地淡然一笑,林瑞恩道:“無緣又何必強求?”
三日後,林府接兵部傳書,玉硤關弩軍時有掠強邊境城鎮,林瑞恩立刻離京,直赴玉硤。而當時,弩軍的統帥,是弩王甚為疼愛的二子,耶曆。
傍晚風起,如狂嘶亂吼,天際雲殘如絲,地上碎石飛走,天地於莽莽平原的邊界化為一處,觀者,不知何處是天,何處是地。
“將軍!”
林瑞恩回過頭,側麵如風刀所割,棱角分明,線條利落,無一絲征戰沙場的粗礪。來者見之微怔,大咧咧地笑著,遞上一碗湯,淡淡地飄著撩人的芬芳。
“這是廚子燒的肉湯,將軍晚上還沒吃東西吧?”
伸手接過湯碗,燙地有些紮手,他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將湯送入口中,滾燙如火的一團,從喉口直竄進胸口。被風帶起的寒氣隨著暖意入懷而消散。
“謝謝!”
“厄……啊?”來者睜大眼,仿佛被剛才那句話給驚住了,不自在地擺擺手,“將軍……將軍怎麼這麼客氣……這是廚子讓我拿來的……我,我叫李勇,軍裏都叫我大勇……”驀然發現自己張口不知說了些什麼,臉刷地漲紅,直搔著頭。半晌沒見聲響,他抬眼偷瞄林瑞恩,那樣一張冷峻的臉上,唇如鉤月,好似帶著微微的笑意。
原來將軍並不如表麵上那樣的冷漠,到底是少年人啊!大勇這樣一想,膽子不由壯了三分,輕問道:“將軍,這裏草也沒長幾根,你看了三天,到底在看什麼?”
林瑞恩轉頭看向茫茫天際,道:“我在看這裏的風沙。”
“風沙?”
“這裏是苦寒之地,風沙如颶,可弩軍,卻在這樣的土地上磨練出比我們更堅定的意誌和戰力……”林瑞恩不回頭,輕聲歎息,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
大勇漠不作聲,聽了這些話,隻覺得心中哪一根弦被觸動了,卻又形容不出。想了半天,他才開口:“弩軍的確強大,在這裏與我們纏鬥了三個月,可是……可是,這裏地方大,利於行馬,那我們可就吃虧了,如果,如果能換個地方……”
林瑞恩倏地轉過頭來,頗為意外地看了對方一眼。
大勇心裏直打哆嗦,直到對上這少年將軍的眸光,寒澈中帶著堅定,仿若剛出鞘的寶劍。
他看過無數從沙場來回來的人,卻沒有見過如此不加掩飾,卻又異常美麗的眸光。這清新冷肅的目光在他身上兜轉一圈,他不由緊張開口:“將,將軍!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不是!”林瑞恩道,“你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
大勇瞠目結舌地看著林瑞恩,也顧不上什麼身份有別:“將軍是說,我剛才說對了?”
林瑞恩點頭:“此地地域遼闊,最適合騎兵作戰,其迂回,包抄很大程度上都得到地理優勢的庇護。而我軍兵騎不及弩軍,而步兵優勢又發揮不出來,雖有兵力優勢,在戰場上卻總落於下風。如果將弩軍引至小群山,那裏山峰環繞。騎兵受製,弩兵就必敗無疑。”
大勇隻知連連點頭應和。身後卻多了一道醇和的聲音:“依將軍所見,應該用什麼辦法把弩軍引進小群山呢?”聽到這聲音,大勇幾乎要跳起身來。回頭一看,果然是一身布衣,麵貌溫文的中年文士。在軍中,他甚至比將軍更來得可怕。執行軍法毫不容情,兼且機智狡猾,背後被人稱作“狐狸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