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是我麵對現實的底氣
文:閆紅
在網絡上,我和思呈君算是互為外掛,我們有時候在微博上討論人生,有時在朋友圈裏秀恩愛,基本上知道我的人都知道她,同樣,知道她的人也都知道我。她曾謙虛地說我是她的偶像,這
種說法讓“偶像”這個詞從神壇上跌下來,變成一個滑稽的存在。在這裏,我要比她更嚴肅一點,要說說她對我的意義,不是朋友眼中的CP,也不是我媽嘴裏的“親如姐妹”,她對我而言,更是一種生活的底氣,當我麵對那些太勢利太實際的說法時,我可以說,不對,至少我知道一個思呈君不是這樣。
忘了是在世紀初的哪一年,我們在天涯社區一個名叫閑閑書話的版塊上遇見,作為一個副刊編輯,我跟她約過幾次稿,這並沒有拉近我們的關係,真正熟悉起來,是在 2006年下半年,我需要跟她谘詢一些生活常識,要了她的電話號碼和現在已經銷聲匿跡的MSN號碼,接上頭之後,我們的話題飛快地從生活常識轉換到文學人生。這個開頭,給我們後來的全部交往定了調子。剛剛熟悉起來的那會兒有件事讓我印象很深。在我娃出生前夕,有出版社想跟我訂個框架協議,兩年內,打包出版我四本書。這個邀約讓我既高興又很猶豫,我一向寫得慢,又要生孩子帶孩子,兩年寫四本書讓我躊躇。
我在電話裏跟思呈君聊這件事,她頓時代替我陷入困難的抉擇中。那兩天,她不停地跟我探討這件事的可行性,我幾乎能感覺到,她在遙遠的廣州替我苦思冥想。她運用她有限的智商,模擬了未來的種種可能,最後,她堅定地建議我:答應他們吧,你能做到!其實就算是知己好友,對方這種非關生死的小事,難道不是做到耐心傾聽就算是仁至義盡了嗎?這樣設身處地地設想了種種可能性,我該說你是熱心腸呢還是說你有點呢?好像是為了回答我這個問題,思呈君適時地在博客上發表了一篇大作,談《圍城》裏的方鴻漸。對於這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人物,她提出了新的看法,認為他最大的問題就是敷衍。他明明不喜歡孫小姐,卻不敢拒絕,隻求敷衍得過,明明不喜歡他當時的生活,也不敢拒絕,以一種微諷的態度周旋著,最後讓自己陷入狼狽。
對待生活不能敷衍,這個道理我以前也知道,打小爸媽老師都說過多少回,但他們指的,主要是在學習上以及某些生活習慣上,我第一次看到有人以這種態度全麵地對待生活,也是從那時起,敷衍了三十年的我,開始自問,要不要換個生活態度。這樣較真的人,自然不可能成為目的主義者。思呈君對炒股什麼的都不感興趣,認為就算發了財,那個過程也太沒有創造性,她更有興趣的,是寫作。她還寫過一篇文章,論述孫悟空西遊路上孜孜於降妖除魔,也不全是為了保護師傅,有時候就是喜歡幹這個事。不正經的論述裏透著正經,儼然找到了她的同道。平日裏,我也沒少見人聲稱自己是個過程主義者,但聽其言觀其行,大多不可信。在和思呈君近十年的交往中,她讓我看到,執著於過程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有些時候,過程與目的,真的是有衝突的。
三四年前,她在一家高校做行政工作。這個工作雖然無聊,但清閑穩妥有保障,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金飯碗,但思呈君咣當一聲,就把它給摜了,去了一家紙媒。原因隻在於,她覺得就這樣在高校待到老,生活未免太乏味,她說以前在高校呆了那麼多年,是因為缺少改變的勇氣和機會,但人是會成長的,年紀愈長,勇氣愈增,便覺得可以隨性一點。事實上,她也未嚐不知道,如今紙媒尤其是報紙已是夕陽產業,同行們都想方設法求生上岸,還有這樣撲通一聲跳下來的?
這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她原來所在的那個高校有規定,工作十五年就能分到房子,也就是說,再過兩年,她當時住的那個宿舍房子,就能過戶給她了。因為那房子麵積低於她的資曆職務應得的麵積,她甚至不需要付那筆數目本來就很小的購房款。隻要熬上兩年,在工資之外更有百萬收益,我不知道別人會怎麼選,反正沒有安全感如我者肯定會忍了。偏偏思呈君就退了房子,辭了工作,以將近四十歲的高齡,投身到新的事業裏。至於將來,她說她並不害怕:“因為我有一個長處,我還可以活得更屌絲一點。”這的確算是一個很了不起的長處,起碼我就做不到。我做不到像她那樣,不怕髒不怕累,不講吃不講穿,對各種品牌一無所知,長年累月背著個五十塊錢的包,用兩百塊錢的諾基亞手機,旅居鄉下時對各種惡劣條件都不以為忤。
她有著我認為的最好的消費觀:沒有物欲,花錢隨性。這一兩年我經常聽人說到“財務自由”,說起來都是一副神往模樣,而思呈君是我認識的人裏,率先實現了“財務自由”的人,她自由,是因為她不害怕,她把生活的滋味,放在舒適度之上。所以跟她打交道是件非常輕鬆的事,因為這種強大,她全身上下無痛點,你完全不用擔心哪句話會冒犯到她。同時,因為她沒有這樣一個小我,她對於他人的接納度非常高,你完全可以在她麵前暴露皮袍下所有的小,她都會像個做閱讀理解的老師那樣,和你一同分析這道題。寫到這裏我有點惶惑,我一直在說思呈君的現實人生,而一本書的序文不是更應該評論書中文章嗎?可我相信文如其人,一個活得如此認真的人,就不可能在寫作中敷衍,一個把生活處理得如此素樸的人,下筆時也不會存投機取巧之心。
思呈君寫過一篇文章,叫做《君子不趕不搶》,說民國時有位先生,懵懂於現實,從不抄近路,表麵上看,他每次都比別人繞上很遠的路,但免去了種種盤算糾結,他的人生其實一分鍾也沒有浪費。而思呈君也是這樣一個人,到現在她的粉絲還不到一萬,她也沒有多少錢,但是,知道她的人都很喜歡她,看過她文章的人都會被打動,我和其他的朋友,沒有任何人像她那樣,活得那樣踏實、篤定,有目標,無怨尤。她曾跟我說過一句話,當時我覺得像一句玩笑,過後卻是越咀嚼越有味道。她說,我雖然不是大師,但我按照大師的標準要求自己。每當我在現實的泥淖裏打滾,為各種得失而喜悲時,想到這句話,就好像抓到理想投下的一根繩索,自慚形穢之餘,也捎帶著把自己打撈了出來。
少女思呈
文 :黃佟佟
我第一次見思呈是在西關,她背著一個布袋子風塵仆仆地朝我走來,離老遠就能看到她那雙清澈遼闊的大眼晴,眨巴眨巴,這人完全就是一個少女嘛,我暗暗對自己說。那一次是我強令她來,我在電話裏略帶強硬地說:“你要跑文化線,怎麼能不來參加名人的新書發布會呢?”我當時還不認識她,純粹因為閆紅所托,其實閆紅我也沒見過,她就是我的一個作者,我自己是當編輯出身,長了一雙才華勢利眼,寫得好的人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閆紅寫得好,那麼“圍繞閆紅的朋友思呈這個新晉文化記者展開工作”就納入了我的思考範疇。我在電話裏狠狠地威脅這個我一麵也沒有見過的人:黃愛東西你知道麼?多麼出名,90年代專欄作家第一人……她在電話那頭唯唯諾諾說當然知道,於是就終於見上了,到後來我們熟了,想起那個電話我會羞愧,她一定以為我是一特俗的人吧。
我們第一次見麵無驚無險,隻記得一開始我曾霸氣地讓她坐在我身邊,因為自己有見人恐懼症,因己度人,怕她一個人尷尬,很有點罩著她的意思,但後來我發現她待人接物比我自然多了,
就鬆了口氣,再後來我幹脆打蛇隨棍上,要求她罩著我。因為狡猾的我很快就發現有思呈在的場合,氣氛會特別融洽,她那種纖細又明亮的氣質會籠罩住整個氣場,讓每一個人都又舒服又自在,實在不行了,她還能自動獻身耍寶攪笑,所以我後來但凡要見什麼重要的人,或者重要的活動,都死活要拉上她──當然,她多半要推托一下,到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她會很少女地反問我:“你確定沒有我就不行麼?”我趕緊唯唯諾諾地答道,“是的,是的。”於是,她就傲嬌地說:“我很少出來見人的,既然你這麼誠心,那我就勉為其難出來陪你一下吧。”
“在裝酷這件事情上,你要跟我學。”她經常語重心長地教育我,我馬上心領神會諷刺她:“難怪你要看東歐文學。”思呈對我來說,是一個罕見的存在,明亮又溫暖,自在又快樂,她自己是少女,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她會把別人也變回少女,反正我一見到她就自動把自己調回少女時代,開始嘰嘰喳喳,談文學,談人生,談最近看到的一本書,談剛剛想到的一種人生哲學,這種有的沒的聊上大半夜的事我大約隻在中學時代幹過。可是自從遇到了思呈,這些事情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作為兩名資深少女,形而上柏拉圖的精神生活有無限的樂趣。“你為什麼對一切都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呢?”有一次我疑惑地問,她深情款款地用她那雙碩大的眼睛瞪了我一眼,就哈哈地狂笑起來,這大約就是她消解深情的一種方式,有什麼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