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過去的時間如何回到現在的生活

這本書,簡單地說,寫的都是回憶。

其實,作為一個晚熟又健忘、今是而昨非的人,竟用一本書來寫過往的事,我自己都覺意外。緣起是去年在南都開了個專欄,編輯侯虹斌給我定的專欄名為“少女時代”,我抱著試試的心情

開始了,最後寫足一年。這個專欄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我,它使我開始正視過去,看見自己,在那些既重要又隱秘的、幾乎被忘卻的心理事件上重新聚焦。

雖然我並沒有把專欄文章悉數收入書中,但是,這個專欄為我挖根溯源提供了一個大綱線索。由它延伸而開,我又不限篇幅地把很多事件往更內心的方向寫下去,這是這本書的形成。盡管這

些探究是個人的體驗,但我知道,每一個人,都是世間眾人的倒影。辛波斯卡有詩雲,“我偏愛喜歡人們,勝於熱愛人類,我偏愛那些散漫的零,勝於被編排成序列的零。”很多時候,隻有個體的體驗,而非公眾的結論,才能深入幽微,更難描述且值得描述。也是在這一場寫作中,我認識了回憶的意義。

我有一個朋友,他像我們多數人一樣,一直對生活順流而下,忙碌而且歡實,有時也有點茫然。他的人生談不上“故事”,直到有一天,他的妻子和孩子在意外事故中去世了。這慘烈的情節

把他變成一個類似於屏幕上的人。而我們則是坐在黑暗中的觀眾,即使低頭拭淚,但總歸覺得自己是安全的。事情發生一段時間後,有一天他說他想寫一點與妻兒有關的回憶,他相信,如果連自己都不記得他們的事情,這個世界上就更不會有人記得了。一個生命像一塊石頭落進水底,但是咕嘟都沒有冒一聲,這令人覺得很可怕。但是仔細想一想,誰都可能是這一個人。因為是至親遇到的事情,他的觀感是:誰都難以僥幸,誰都可能被選中。災難把這名平凡又知足的人變成了哲人,他這段話令我重新看待時光這種事物。有一個說法是,能證明自己活過的唯一辦法,就是記憶是否存在。去年,馬爾克斯的去世使很多人重讀《百年孤獨》,我注意到其中一個以前不曾注意的細節:席卷馬孔多的失眠症。失眠症帶來的後果是失憶。令我感興趣的是失憶的事實在奧雷裏亞諾他們之中引起了極大的恐慌:患者開始淡忘童年的記憶,繼之以事物的名稱和概念,最後是各人的身份,以致失去自我,淪為“沒有過往的白癡”。

那麼一個人的記憶到底意味著什麼?假如我們忘記了過往的一切,被某種神奇的淡色液體所洗腦,徹底遺忘了自己的來路、姓名、父母,以及所遇到的一切的命名,是否可以說,這個人已

經死亡?從馬孔多這場疾病來看,是的。我們竟可能是通過過往的一切所作所為而得到自我的確認的。你與這個世界所有的聯係,所有的記憶坐標,可能才是生命的真正價值,而非眼下的吃喝拉撒──盡管吃喝拉撒完全足以令生活如常行進。

我同時想到那個失去至親的朋友,當他替他的親人回憶過去,他感到所得寥寥,這少得可憐的回憶令他格外難過,他覺得真正地失去了他們。他仿佛在一個沒有回聲的山穀裏問了又問,喊了又喊,卻沒有一點聲音。這同樣的悲哀,我在失去母親的時候也曾感受過。我想,人其實有兩次活著,一次是此時此刻,一次是通過回憶。過去的時光是如何通過回憶回到我們的生活,我希望能在寫作中找到這個答案。這個世界曾被我錯過很多。由於晚熟,我曾與生活隔膜,像蒙眼走路的人。通過寫作,我看到被我虛度的一部分世界。我也看到自己。當我敘述出我作為一個平凡脆弱的生命,所能感受到的愛、痛、怕、憂、喜;當我探測這些情感的底部,我感到,我確實存在過,我正存在著。

去年冬天,去房管局辦事時,我看到前麵有個老人。她引起我注意的原因是,她看起來陣仗非常浩大,我估計她要辦的是一件大事──這也不奇怪,與房子有關的事都是大事。

她顯然做了要等一天的準備,左一個袋子,裏麵露出了保溫壺、帽子、圍巾、搪瓷杯、藥瓶子等各種東西影影綽綽的形狀,右一個袋子,從她攥著的手部的細微動作看,那袋子應該裝有重要證件。她穿得特別多,臂上還挽了一件有備無患的外套。這老人坐在等待的人群中,頭發花白,茫然中更有一股倔強。從她的年紀以及她所帶的這麼多東西看,她肯定是身體不大好。但她隻身前來,攜帶繁重,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這也許是她神情中那份倔強的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