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王頭兒的麻辣魚(1 / 3)

第八章 老王頭兒的麻辣魚

老王頭兒是我爺爺。我這一輩子隻記住了他給我做的幾道菜,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麻辣魚。

在陝北偏遠的農村,有些老人一輩子都不會嚐到魚的味道,而老王頭兒年輕時走南闖北,成了他們那一輩兒裏最早吃魚的佼佼者。老王頭兒給我說,他第一次吃的魚是正宗的四川麻辣魚。他回憶時說,那第一次的味道永遠難以找尋,太美好,以至於忘記了魚是有刺的,一整塊兒一整塊兒地吞下,都沒有覺到刺疼。

我從六歲開始就跟著老王頭兒生活了。吃的永遠都是奶奶做的黃饃兒、洋芋擦擦之類,老王頭兒偶爾也會帶著我上山捕些野兔、黃鼠解饞。有一年夏天陝北發了山洪,我奶奶如今回憶起來都說那水像是衝出圈門的野山豬一般,衝垮了才新建的一個魚塘。一時間,村裏的老少都被招呼著去撿被衝出來的死魚。我也跟著去了,一條條大著肚子、銀燦燦的魚睡在黃泥上,有些還活著的偶爾一個機靈的翻身,濺起了一陣泥點兒。

老王頭兒把撿來的死魚交給奶奶,而奶奶卻燒開了水,磨利了刀,準備像殺豬那樣煺皮開膛。老王頭兒叼著煙,兩隻本來就小的眼睛被煙熏成一條細縫,邊罵我奶奶幹不了大事兒邊開始了偉大的創作。他蹲在死魚的身旁,手裏握著一把吃手抓肉時用的刀子,在魚身上一遍遍剮,魚鱗翹了起來、落在地上。我看得很仔細,老王頭兒每剮一次,那魚的嘴巴都會抽動一下,像一個受過委屈抽泣的娃娃。我問:它是不是疼?

沒人理我。於是我拿了小板凳坐在了老王頭兒身邊,手托腮,眼裏滿是期待和崇拜。

等到魚隻剩下頭和兩片身子以後,他就去備料了。我還在看著那已經完全死去的魚,它身旁一堆內髒和汙物的腥氣很重,招來了蒼蠅和貓。

麻辣魚最重要的配料是幹辣椒和整粒的花椒,那在當時的陝北可是稀缺的,整個村子也就隻有幾家人有。我像一個拿著聖旨的小兵奔跑著借來了一把花椒,還有二嬸兒去年秋天曬幹的大紅辣椒。

當紅火的配料下鍋後,我就被嗆出了眼淚,出了廚房以後,便無聊地看我的那隻已經懷孕的貓吃著魚髒。我好意地去翻些好的給它,它卻齜牙咧嘴地示威,真想給它一個溫柔的巴掌。

在我還和貓鬥氣的時候,老王頭兒就端著一盆不怎麼好看的麻辣魚出了廚房的門,身上一股強烈的麻辣味兒。第一次吃老王頭兒做的四川麻辣魚的感覺和他第一次吃時的感覺一模一樣,那樣的味道再也找尋不到。不過我倒是沒有像老王頭兒那般地連魚刺一齊吞下,他坐在我的對麵,在昏暗的燈光下給我挑魚肉裏的刺,一塊兒接著一塊兒。

那晚的月光唯美暈散,灑播在了我整個童年的角角落落。

再後來,我被母親接到了城裏上學。每年過年家裏的必備菜都會有魚,煎炸、蒸、麻辣,色香味美,但確實不是當時的那個味道。

去年冬天,老王頭兒被確診為癌。我請了假,趕回家看望已經摘了一個腎的他。

他就那麼安靜地躺在炕上,周圍坐滿了人,都努力地逗著他說話,他卻總是沉默,像是那些被山水衝下堤壩的翻著肚子的銀燦燦的魚。看見我,又像那魚一個機靈的翻身,下了炕,給我找著為我藏起來的好吃的。

上學出發的那一天,我給老王頭兒說我想吃他做的麻辣魚。家裏的大人都說我不懂事兒,而他卻笑著說:走,走,做麻辣魚,給我這大學生孫子做麻辣魚。

還是十幾年前那把剮魚的刀子,已經鈍得不能吃手抓肉了,那隻吃魚內髒的貓也已經死了,連它的孩子也走丟了。

姑姑買來了火鍋料,說那更香。可老王頭兒卻給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又像一個受了命的小兵,借來了去年曬幹的大紅辣椒。

很大的一個圓紅桌子。老王頭兒坐我旁邊,我吃著魚,他給我挑著魚肉裏的刺,整個大手都在微微地顫動著,挑了好久才遞給我一塊兒,我放進嘴裏,依然滿嘴的魚刺。他問我,有刺嗎?我說沒有。

洋蔥

洋蔥,百合科、蔥屬,兩年生草本。

第一次見洋蔥時,我是厭惡它的,不僅長得難看,味道也不是我所愛的。

我的童年是在陝北山區和爺爺奶奶一起度過的。那時候的各類資源都比較匱乏,吃食也是。每年過冬的蔬菜都是自產的土豆,還有奶奶在深秋醃的酸菜,雖然隻有它們,奶奶卻也變著花樣地給我做來吃:把土豆蒸了、煮了、烤了,作為零食,酸菜涼拌,奢侈的時候澆些熱油就稀飯,燉了,摻著米飯,也算知足。

不能料到的是,某一年的冬天,整個村子的土豆幾近絕收,市集的白菜也貴得離譜。在就要入冬的那些夜裏,我總能聽見奶奶的唉聲歎氣。

在一場雪降臨的一天,爺爺掀開厚厚的門簾,口裏的熱氣在空氣裏盤旋了一會兒後就消散了。爺爺笑得自豪,很吃力地變出來了一大袋子的洋蔥。那是棕色的麻袋,袋口穿著一條不粗不細的繩子,勉強收攏著快要掉出來的洋蔥。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洋蔥。深紅的表皮一層層地翻著,看得到深處有些細嫩的肉,湊近瞧,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我捂著鼻子問爺爺那是什麼。爺爺說:洋蔥啊,這就是咱們今年過冬的菜水了。

我原本興奮的身子一下子就癱軟了,順腿踢了一腳袋子便上了炕。

爺爺從袋子裏取出來三個很大的洋蔥,剝了皮,那紫紅色的皮已經幹透,撕扯它的聲音就像是一張紙被四分五裂,爺爺順手把皮扔進了爐子,一股火焰瞬時躥得老高。爺爺拿著菜刀在洋蔥的身上比畫了幾下,很顯然,他也不知怎麼操作,於是便把洋蔥一切為二。我看到兩瓣洋蔥倒在案板上,像兩個不倒翁一樣晃來晃去。而後,他又像剁餃子餡一樣地一氣亂砍。

我就那麼雙手托著臉,心有不爽地看著爺爺。

爐子上的油鍋已經熱了,那個年月,大多時候我們食用的都是動物油,當它們化開的時候,便有一種說不上什麼味道的香,我還記得那時我特別喜歡熱豬油拌米飯,撒上蔥花和鹽巴,豈是一個美味可以形容?

爺爺先是往油鍋裏放了蔥段,或許是有些水滴,能夠聽到刺啦啦的聲音,也好聽。等到有了更多的香味兒,他就把案板上的洋蔥攬在了菜刀上,倒進了鍋裏翻炒。那是爺爺第一次炒洋蔥,隻有洋蔥和蔥段,看著單調。我又看他淋上了幾滴醋,聲音更大,味道也彌漫了整個屋子,一開始就用熱水化開的醬也一齊倒了進去(那個時候,農村用的醬油大都是結塊兒狀的),調料進去不久,他就笑著叫我下炕吃飯了。

那盤子是白瓷盤,邊兒上有些花兒開在藤上。盤子中間是一堆連形狀都沒有的炒洋蔥,大的一口塞不下,小的筷子夾不起來。我吃了一小塊奶奶夾給我的洋蔥,是黑乎乎的一塊。含在嘴裏,小心翼翼地咬了一下。最先吃到的是醬油和醋的味道,等到它們都消散了才真正嚐到了洋蔥。

有些辣,卻也不是辣椒的辣,辣味還彌漫的時候又有了一絲甜,那甜是我不曾吃到過的甜,或許是洋蔥特有的。我快速地動了幾下牙齒,咽下第一塊洋蔥後,突然有些惡心,把嘴裏的飯菜都吐在了地上,而後號啕大哭,說著再也不跟爺爺過苦日子之類的稚氣的話,又很不小心地砸了爺爺心愛的藍沿兒瓷碗。

而爺爺卻沒了辦法,也不吃飯,不指責我,盯著我看,如今想來他的表情是有些委屈。

日子還是需要繼續,沒有別的菜水也是現實。所以在那個冬天裏,我幾乎每天都和洋蔥見麵,炒洋蔥吃到快要發瘋的時候,爺爺又換了一種做法:他把洋蔥切成瓣兒,和蘿卜絲放在一起,涼拌,放些蔥還有辣椒麵兒。還有的時候,他也把洋蔥炒了拌麵,調料下得很重,我勉強吃著。

那整整一個漫長的冬天,我在幾乎所有的日子裏都吃著各式各樣的洋蔥,爺爺則是在幾乎所有的日子裏都思考著怎麼把不變樣兒的洋蔥做得新奇。

等到走出了那個山村,我吃洋蔥的機會變得少了,我再也不會主動去吃那讓我生怵的洋蔥了。

某一年到杭州遊走,到一家很著名的土菜館吃了東坡肉。菜上來之後我檢查了菜的配料,芹菜段兒,更多的是洋蔥,於是便對東坡肉的好感立馬下降。但吃了幾塊兒美味的東坡肉後有些消受不了,挑挑揀揀地想要夾塊兒素菜來抵擋那湧上喉嚨的油膩,最後進嘴的是一塊切得很漂亮的洋蔥。

洋蔥的身上沾滿了濃濃的湯汁,喂進嘴,先是肉汁的香味,咬下去,很脆,似乎它體內的液體在一瞬間迸發。我頓了一下,仔細品味,別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