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序言
十分鍾之前,我才麻煩酒店的服務生搬來了我現在正坐著的這把皮椅子,雖然有些舊,但很舒服。晚上九點鍾的街道上偶爾有幾聲汽車的鳴笛,也能聽到車子濺起積水的聲音,而我,在這一片情境中顯得恍惚又平靜。
恍惚在於:我曾經讀過許多作者的序,有的短短幾句,有的長篇累敘,甚至前輩賈平凹先生也曾在一本收錄有我文章的書本裏寫了磅礴的大序,但這些離我咫尺的東西卻並不完整地屬於我,而終於有一篇序可以寫給自己的書時,恍惚之感卻油然而生,這是此刻我的真實所感。
平靜在於:雖然一直覺得給自己的書寫序遙遠而模糊,沒能早做一個設想和預備,但《我用二十年“死”去》這個題目是自打我認真寫作那天起就在腦中清晰地存在了,而此處“死去”不再有死亡的原意,它在我心裏早已變成了一個符號,一個我看到就能重新找到方向的符號。所以在動筆寫序的那一刻,我並沒有覺得手足無措,而是要了一把皮椅,沏了一杯普洱茶。
一
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我生活在北方的一個偏僻小村,村子裏有一個杏樹灣,它把整個村子分成了兩半,南邊的叫上莊,北邊的叫下莊。我童年所有的趣事兒似乎都發生在了杏樹灣裏,夥著那些和我一同出生的娃娃。如今那些娃娃都已經按時長大,沒有什麼大的成就,隻是本分地活著。越過杏樹灣的坡能看到我最初的母校,如今頹敗得隻剩下一麵牆,下次再見時說不定連牆都沒有了。連同母校一起隕沒的還有白老師的黑頭發和暴脾氣,他已經佝僂得不成樣子。這些前一半歡樂、後一半傷感的回憶無論如何是不能讓我童年“死去”的,讓我在那個燦爛節點“徹底死去”的,是我的父親。
我已經不能夠具體記憶起那年我幾歲。我隻記得房子裏的火燒得越來越旺,就要卷及房頂的椽,也就要蔓延到炕上的喜鵲床單。我站在母親的身後發出我這輩子最刺耳的哭聲,把母親的嗚咽淹沒。透過淚眼和紅到有些發黑的火焰,我看到父親一邊激動地跳,一邊怒罵著母親,過一會兒他又添了幾把柴草,火燒得更烈了。大姐偷著找來了爺爺和鄰居,爺爺負責掌摑父親,鄰居負責滅火。在屋子裏的火場被收拾幹淨之前,我都沒有停止哭泣,直到父親背起他的包袱離開那個被他差點燒掉的家。
那是我今生經曆過的最平靜的告別。我還是站在母親的身後,爺爺和姐姐拉著父親,很長時間過去了,他掙脫了他們離開了。我看到父親留給我的眼神,也或許不是特意留給我的,他隻是隨意的一個回眸。那個眼神我至今都記得,但至今都不能完全參透和說得明白,我隻知道我每每想起它時,都感到有些難過和不舒服。
於是,我說,父親帶給我第一次“死亡”。我再也沒有像他燒房、離家出走時那樣哭泣,那也是我第一次寫出完整的句子,我用被燒焦的木棍在牆上寫下了至今還能隱約看見的字:買一個pi(皮)qiu(球),回來。
二
十歲之後,我跟隨母親到城市生活。在大到我認為它就是整個世界的城市,我親眼目睹過我朋友的胳膊被機器截斷(收錄於《向陽,向麗》一篇),也看著身邊的很多同學輟學,甚至有人穿上行頭到黑暗的煤窯做工人。我也曾經在暑假兼職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和命運搏鬥的小姑娘,再見時她有了一個用自己名字命名的超市(收錄於《隻要不死,就微笑地扛著!》一篇)。還有一個被我叫作寧哥的男孩兒,從監獄裏被釋放後的幾年,他有了自己的汽車修理廠,還請我吃了一頓飯,讓我很有感觸。他們真切地發生在我身邊,與我在某個時間節點上有著某種聯係,是這個世界上眾生相中的極小一個縮影,但這些離我生活如此近,給過我感觸,構成我認知這個多麵世界的交錯聯係,卻依舊不能讓我完全真正地感同身受,也就不能讓我真正地成長,更不能算是“死亡”。但,我仿佛理解他們。
我在初到城市生活的時候,受到過一位老師的不禮貌待遇。她用木頭的三角尺指戳我的額頭,在上麵留下一個淺紅色的印記,她也當著全班孩子的麵批評了我腳上的布鞋老土,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穿過布鞋,甚至在我賭氣考取了全班第三名之後,她給前四名的孩子每人發了一個廉價的本子,唯獨沒有我的,對少年時的我影響很大。而我成年之後再回憶起這段記憶,整理成文字時,我隻是告訴自己:她隻是不喜歡我。(收錄於《你不必被所有人喜歡》一篇)
在那之後,直到我考進大學都沒有再遇到待我不好的老師。他們中有人經常領我到家裏吃飯,也有人供應了我三年的課外讀物,甚至我高中的班主任還幫我爭取了名額有限的貧困補助。這些溫暖的記憶都幫我融化了許多早年前結成的寒冰。而我要在這裏著重書寫的是一位非常有威望的語文老師對我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