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港無人牽手
文/貓司令
幾年前我在香港報社做實習記者,住在觀塘一處又老又破的大廈裏。這一區是舊工業區,老房子麵臨回收改造,很多樓都空了一半。臨街的店鋪大多關了門,貼上“政府房屋”的膠帶,像一排沒拆封的舊炸彈。有些不願搬家的,或者企圖多要點補貼的老人,周末會聚集在社區附近的小花園裏,意興闌珊地齊聲喊兩句口號,算是表明了態度。他們不搬,香港政府也不急,這一區的改造就一直拖了好幾年。
我安然地在這裏住了一年多,忍受著嘈雜,享受著廉價。與我合租的其中一間住著五十多歲的東莞老阿姨,也是房東,大逃港時期從珠江對岸遊過來的,老公死在了水裏。另一個房間住著一對和我差不多年紀的港漂男女,男的叫阿強,女的叫Tracy。我們住在孔雀大廈森排林布的房屋中的一戶,而孔雀大廈則是香港森排林布的大廈中的一幢。
香港是個很特別的地方,消費主義的天堂,浪漫主義的地獄。熱氣騰騰的人填滿了城市的每一寸空隙,青春就像轟鳴的巨大機器裏的柴油,不斷被燃燒,消耗,製造出巨大的熱量,然後被取代,補充。我每天擠8站港鐵到九龍塘上班,逐漸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香港的街頭和地鐵裏都很少有牽著手的情侶,當然要排除掉在尖沙咀的海邊散步的遊客。香港空間太小,人的速度太快,想要齊頭同進並非易事。所以我得出一個結論:好好牽著手走路的戀人一定是非常相愛的,因為他們隨時會被人群擠得姿勢扭曲。這個發現也改變了我對阿強和Tracy的看法,他們肯定不是情侶,而是純粹搭夥過日子的伴兒,簡稱夥伴。關於這一點,隻要瞥一眼他們房間裏貼著兩麵相對的牆擺放的一對單人床就明白了。
這是典型的香港故事,不過是去掉了其中聲色犬馬與激昂勵誌的部分:阿強和Tracy是職業小偷,主要在旺角偷內地遊客,心情好的時候也光顧超市和酒店,順走別人放在推車和椅背後麵的手提包。他們隻偷內地遊客,通過他們身上的衣著和說話的口音來分辨這些逆來順受不會報警的可愛同胞。他們通常是一個人掩護,一個人下手,技法相當嫻熟。要知道,在旺角和尖沙咀每立方米十幾個人的地方,他們做這個很安全。
我常看見Tracy披著剛洗完的濕漉漉的頭發,坐在自己那邊的單人床上翻看偷來的相機裏的照片,頭頂的風扇吱吱作響。有時候她會叫我一起看,照片上的一家人去過迪士尼、海洋公園、黃大仙祠,Tracy說他們該去太平山頂了。然後咧開嘴跟著照片上的人笑起來,好像舉家出遊的人是她自己一樣。Tracy是個漂亮的女孩。有時她獨自晚歸,我就猜想她是不是真的去了太平山頂,在山上觀看丟了相機的那一家人,他們可能還是很開心,已經買了新的相機,或者幹脆讓旅行團裏的其他人幫忙照相。如果真的找到他們,Tracy會把偷來的相機儲存卡悄悄放回女主人的包裏,我知道她會這麼做的,她是個好女孩。
Tracy對別人不太見外,這常惹阿強不高興,他是個謹慎的人,但這份謹慎完全出於他的懦弱而非聰慧。跟Tracy比起來,阿強在外表上已經融入了香港年輕人,白話也說得更好。他用假證件在海港城最大的H&M做兼職,沒人懷疑過他的身份。房東阿姨也喜歡他,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會在每次Tracy洗完澡之後幫她把下水口的長發清理幹淨,一次不落。即使有能力正當賺得溫飽,阿強還是會和Tracy出去“打獵”,偷來的錢會先存到香港賬戶,然後每月買一張五千元人民幣的彙票,用掛號信郵寄到他福建的家裏。
生活像維港的天星小輪一樣周而複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房東阿姨對小情人們的買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她自己也常常接陌生男人回家過夜,半夜屋裏總是傳出撩人的叫聲,阿姨這麼做一方麵是出於生計,一方麵出於生理。而我呢,我的抽屜裏常年放著一盒烘幹的大麻葉子,是從附近酒吧的地下室買來的,這些葉子漂洋過海從我的家鄉雲南來到香港,一路上繳的“稅”不比香港出口的蘋果手機要少。我不擔心被發現,香港這麼大,沒人注意,也沒人關心。
那一年金融海嘯,連報社都在裁員。我已經成了正式工,每天加班到晚上十一點,為的就是不被裁掉。很辛苦,每月賺到一萬兩千八百塊,跟保潔員差不多,仍住在十平米的孔雀大廈裏。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到香港來是為了什麼,不過放開去想想,沒人知道是為了什麼,大家還不是都在繼續生活,也可以說是繼續活著。冬天快結束的時候,房東阿姨悄悄告訴我,Tracy懷孕了。我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才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那段時間我每次打開洗手間,都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腥味,那是嘔吐之後細心清洗過的味道。
我以為是阿強的孩子,但我從沒聽見過他們在房間裏做愛,隻是直覺。有一次阿強帶Tracy去了中環的一家高檔餐廳,回來時順走了一個內地二奶放在衣帽間的貂皮大衣,冬天這麼熱,香港沒人穿成這樣。Tracy在房間裏穿著大衣向我們展示,高跟鞋哢嗒哢嗒地穿過兩張單人床之間的狹窄過道,滑稽得像個喜劇演員。她廣東話不好,平時不愛講話,那晚的哢嗒聲是我記得的跟她有關的唯一聲音。那天夜裏沒有月亮,也沒有風,我迎著香港擁擠的霓虹燈光,瞥見阿強看Tracy的眼神,是我從沒見過的愛意。
那件大衣在米蘭站賣了四千五百塊港幣,不久就傳出了Tracy懷孕的消息,我第一次聽見他們在房間裏爭吵,用的是他們家鄉的方言。我猜想是Tracy想回家生孩子,但阿強不同意,很久以後我發現我的猜想完全錯了,事實正好相反。這不能怪我,閩南話我本來就一個字也聽不懂。再後來我搬出了孔雀大廈,搬到了另一個即將改造的地區——柴灣。臨走前我把抽屜裏的大麻葉子留給了房東阿姨,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戒掉那個玩意兒。半年以後,當我再次回到孔雀大廈,周圍已經圍上了高高的施工用的圍欄,我抬頭看著挖掘機一勺一勺把混合著各種碎屑的渣土裝進車裏,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房東阿姨搬到了遠離市區的天水圍,她告訴我Tracy他們回內地了,不過並不是自願的,阿強舉報了她。她沒有簽證,遣送回原籍。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阿強和Tracy是親表兄妹,他們到香港來並不是因為窮,而是為了遠離是非。真好,這是我第一次明白地知道別人到香港來的理由。在旺角的米蘭站,我看到了那件貂皮大衣,它被安靜地掛在櫥窗裏,冬天這麼熱,香港沒人穿成這樣。
老女孩
文/貓司令
不鹹不淡的婚姻生活過了三十年,張阿姨五十六歲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明白什麼叫愛情了。
她破天荒地買了一件帶蕾絲的衣服。純白色,白得發亮,九分袖,一字領,修腰的設計,繃在身上,胳膊一抬高,下襟就往上竄。以前她總是說這種衣服容易髒,不好打理,現在她看著鏡子裏下垂的乳房、脖子上的皺紋,毫不猶豫地付了款。
張阿姨穿著新買的衣服在家裏展示,陳老師頭都不抬一下,“這麼大年紀了,打扮給誰看啊?”這句話一點也沒能打擊張阿姨的自信心,她為了配這件衣服,又買了一條黑色的及膝裙,後來覺得不滿意,換成了淡粉色,順便買了一雙同色係的船鞋。她找出結婚的時候媽媽送的珍珠項鏈,有些汙了,用酒精擦了擦,還挺顯好。張阿姨把這身行頭穿在身上,女兒看了直驚訝,說是跟英女王似的。可不是嘛,她就是按照報紙上英女王的模樣打扮的,從頭到腳,還差一頂帽子。
為了這頂帽子,張阿姨轉悠了好幾個商場,從雙安到當代,連年輕人愛逛的五道口都去了,在那兒差點把錢包弄丟,還是沒能買到滿意的。女兒說,要不你上網買吧,網上什麼都有,送貨上門,可方便了。張阿姨下了幾天決心,終於決定學習上網。
家裏早就有電腦,平時都是外孫來的時候玩玩遊戲,其他人誰也不動。這回張阿姨戴上老花鏡,端端正正地坐在電腦前,拿著筆,眼巴巴地把女兒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本上:先開機,再點左排第二個按鈕……
陳老師有點坐不住了:這是幹什麼?這麼大年紀了,上什麼網?
張阿姨說她要買一頂帽子,商場裏沒有,必須上網買。
陳老師氣得直哆嗦,話都說不出來:商場裏還能沒有一頂帽子嗎?第二天,陳老師親自去雙安給張阿姨挑了一頂帶花邊的紫色小禮帽,張阿姨看了看,說:我要的不是這樣的。
自從那天在超市遇見黃先生,張阿姨的心就像著了魔似的撲騰。黃先生,既不是老黃,也不是黃老師。他和自己這三十年中所認識的任何一位男性都不一樣,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想到這兒,張阿姨的臉都紅了起來,“嗬,還氣質呢,”要是陳老師知道了,肯定要這麼笑話她,“氣滯還差不多。”
陳老師就是這樣,永遠一副心不在焉、世外高人的樣子,要不是跟了他三十年,張阿姨準以為他對自己有什麼意見。不過陳老師人是真好,博學廣聞,正直善良,誰也說不出他半點壞處來。可也奇怪,自從那天見了黃先生,張阿姨突然覺得自己這三十年的婚姻變成了一盤水煮雞翅膀,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可是說到底,她想,誰又真的吃過水煮雞翅膀呢?
那天張阿姨在超市買菜,想順便給小外孫買點零食,她站在貨架前眼花繚亂地掙紮了半天,終於選了一塊紅藍包裝的巧克力。冷不丁旁邊一個聲音響起:這種不好,用的是人工香料。張阿姨嚇了一跳,一回頭,一個陌生的老頭正衝她微笑。這就是黃先生,他介紹給張阿姨另一種日本的巧克力,還教她看背麵的成分表。張阿姨善意地接受了他的幫助,並主動與他順了一段路。畢竟,都是這個年紀的人了,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
路上,張阿姨先是禮貌性地跟他聊家庭和子女,沒想到黃先生講起了自己在阿姆斯特丹的生活,運河邊的老房子,以及愛士曼鮮花市場裏的鬱金香。張阿姨聽得入了迷,不知不覺竟已離家好幾個路口。黃先生堅持又把她送了回來,臨走還送了她一枝自己剛買的黃色鬱金香。
張阿姨回到家,翻箱倒櫃找不到一個可以插花的瓶子。她愣了一兩分鍾,飛也似的去超市買了一個回來。
從此,張阿姨像是換了個人。她不僅開始從超市出口的花店買花,舍得去商場買衣服、鞋子,還學起了上網。前幾天,她居然向陳老師提議重新裝修一下房子。現在的裝修太陳舊了,她覺得。她想換成歐式風格,餐廳掛著大幅的油畫,絕不能是影印的那種,要有層次感,像她和女兒在博物館裏看的一樣。嘖嘖嘖,陳老師聽了直咂舌。對了,她周末和黃先生去跳舞,還差點報名老年大學。
這回換陳老師嚇一跳了,他對張阿姨的這些變化毫無防備,措手不及。在他看來,家庭生活應處於千篇一律的穩態,像永遠準時的鍾表,直到能量耗盡的那一刻。但是鍾表也要上弦啊,張阿姨說。可不是嗎?她現在不僅忙著給生活上弦,還拆開表殼,清洗、上油,忙得不亦樂乎。
年輕時候的張阿姨長得漂亮,學曆高,心氣兒也高,學校裏的男孩一概瞧不上眼。跟一個部隊裏的帥小夥好了一陣子,沒想到人家還有另外一個女朋友。張阿姨傷透了心,陳老師就乘虛而入,天天幫她打水、送飯。張阿姨看陳老師人長得不壞,脾氣也好,就坐上了他的自行車。沒想到這一坐,就是三十多年。
這三十年,人人都說張阿姨過得幸福。結婚早,工作也不忙,掙得雖然不多,日子倒也落個清閑。家裏大小兩個閨女,沒讓家裏操什麼心,該結婚的結婚,該生娃的也生了娃。老兩口退了休,在家養養花、寫寫字,這輩子是沒什麼再求的了。可是一提起幸福,張阿姨總是心裏發虛。幸福這個詞太滿、太大了,她覺得自己配不上。生活對她來說隻是滿足,稱不上幸福。但是人人都說她幸福啊!說實話,她也不大明白,到底什麼才是幸福呢?
她覺得黃先生的生活就叫幸福。她也想去歐洲,在泰晤士河邊散步,到荷蘭的花市買花,呼吸著林間的空氣。北京哪兒好呀,她想,人多車多,一點也不羅曼蒂克。陳老師看報紙的眼睛抬了一下,好像在笑她自不量力。張阿姨可不覺得自己老到不能羅曼蒂克了,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這幾年她醒得越來越早了,有時候五點鍾就醒來再也睡不著,她從未發現人的一天有這麼多的時間可以無所事事,胡思亂想。
她決定了,就去歐洲!張阿姨腦子裏蹦出了這個主意,興奮得一夜都沒睡好。這事兒可不能讓陳老師知道,她也不想告訴黃先生。她打算自己去,等到了歐洲,再給陳老師和黃先生打電話。打給陳老師的是為了氣他,打給黃先生的是為了讓他驚訝:謔,原來這老太太也不簡單啊。
張阿姨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瘋狂過,枉費了好年華,還好她覺醒得不晚,老死之前有機會再放肆一次。她想去巴黎看埃菲爾鐵塔,去米蘭看大教堂,去西班牙看鬥牛。此刻陳老師正坐在小板凳上砸核桃,他自己吃一顆,給張阿姨遞一顆。張阿姨吃著核桃,心裏覺得有點抱歉,不能帶陳老師去歐洲。不過沒辦法,她想,為了她這輩子最偉大的一次叛逆,隻好犧牲一下了。
接連好幾天,張阿姨小心翼翼地把從旅行社帶回來的資料夾進一遝廣告單裏,趁陳老師不注意的時候,戴著老花鏡認真地看。小鎮舒適遊,三國深度遊,親子放心遊……宣傳資料看得她眼花繚亂。打電話一問,去歐洲還有更麻煩的哩。要簽證,要坐十多個小時的飛機,還要說外語。
張阿姨查了幾天資料,去歐洲的決心就喪失了大半。怎麼這麼麻煩啊,她嘟嘟囔囔,既想不出誰可以幫她,自己又不會弄。“這麼大年紀了,折騰什麼呀!”她試著用陳老師的語氣勸慰自己,心裏還是不甘心。這兩天她好像受了委屈似的,吃飯都提不起精神。陳老師不經意發現了張阿姨的宣傳單,卻什麼都沒說,過了幾天,這些資料就隨著茶幾上的舊報紙,一起賣給了小區收廢品的老王。
張阿姨又笑嘻嘻的了,她這個人就是這樣,說好聽了叫樂觀,其實就是沒心沒肺。去歐洲的事早就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這會兒她正學人家趕時髦,嚷嚷著要照婚紗照。陳老師被她煩得沒招兒了,隻好一個勁地說同意。剛過了一個小時,張阿姨就反悔了,並聲稱自己穿上婚紗像一隻烏雞。
吃過晚飯,陳老師沒有像平時一樣收拾碗筷,而是叫張阿姨到了客廳,看起來心事重重。張阿姨有點害怕,莫不是陳老師得病了?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也是最壞的原因。沒想到陳老師拿出了一張薄薄的紙,張阿姨一看,是她前一陣放棄的旅遊資料中的一張。陳老師把資料遞到張阿姨手裏,笑著對她說:“就報這個吧,咱倆去歐洲。”
張阿姨突然覺得自己很愛很愛陳老師,她覺得自己很幸福。
花朵
文/你看起來很美味
我第一次見到花朵是大一。軍訓,學校狠心地在我們報到後就把大家送到了部隊。
正值重慶的夏天,三十多個人擠一個房間,搶一個水龍頭,吃一盆沒有絲毫油水的大鍋菜,把所有人都折磨得怨聲載道,每天下完操站完軍姿回到集體宿舍就開始罵教官罵部隊罵學校。
花朵是學姐,由於大一的時候入學晚沒能趕上軍訓,所以隨著我們一起補軍訓。她是唯一一個不抱怨的人。花朵一看就不是城裏人,這句不是貶低,而是事實。她的長相也確實隻能用一般來形容。皮膚黑黑的,手也很粗糙。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難看。她紮一個馬尾,用紅色的頭繩,頭繩上還有一個顏色已經褪得差不多了的蝴蝶結。她對每個人都笑,看起來顯得傻乎乎的。軍訓大家都是穿一樣的訓練服,肥大又不舒服的外套,還有醜得不上檔次的膠鞋,有時候回來累到不行,就有學妹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