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畢業
那是2010年的夏天,一個炎熱的夏天。似乎比我所經曆的過往的任何一個夏天都要更熱一些。宿舍中的窗通常在夜間是緊閉著的,因為會有可惡的蚊子陸續闖進來。它趁你熟睡的時候,緩飛到你的耳邊嗡嗡作響。這聲響會斷斷續續地從耳邊產生或消失,使人難以抵抗。索性緊閉了那唯一可以通風的窗。
悶熱感,便因這樣更加明顯了。往往在睡醒一覺後,床下麵的涼席幾乎已經有膠水般的神奇的黏性了。
大學,或者說是像我所就讀的這樣的地市級大中等大學,宿舍基本是不配備空調的。甚至這裏的宿舍結構,是剛剛完成從八人製到四人製的轉變的。宿舍屋頂正中會安裝一個能夠擺向的小電風扇。日裏,坐在書桌前讀書的時候,勉強可以獲得風扇帶來的一絲風,但這風卻難以將書桌上的一張作業紙吹走。而夜晚上床後,則再也無法企圖得到這風,因為無論如何調整自己的睡姿,也難以迎合那風扇的正中擺向自己。
這卻令從前住在八人宿舍中的所謂學長們羨慕不已,因為他們那時的宿舍,就連這麼樣的一個風扇,也是沒有的。夏日裏,隻能去附近的網吧過夜。離家近的學生,便每日回家。這被稱作“走讀”。但走讀學生的住宿費卻免不去,照常要如數交給學校。
這是我在這所大學的宿舍中的最後一天,明日我就要收拾東西離開了。因為我已經拿到了畢業證書,自然沒有必要留在學校了。隻有那些因為某科成績不及格而未能拿到畢業證書的學生,還須在學校呆上一段時間,準備補考。但這些未走的學生,也因為我們這些拿了證書,準備收拾東西離開的人的影響,而變得浮躁起來,是全無心思為那可惡的補考去複習的。我已經幾天不見那些學生,大概他們是躲在學校附近的某個網吧集體揮霍著這僅存的、補考前的共同遊戲機會。
先不管他們了!我和我自己宿舍的幾個朋友吃過所謂“散夥飯”後,再渡一夜,便可以走出校園,去投身社會了。幾十年以後,我可能會帶著榮譽回來,回到我的母校。那時這裏早已變了摸樣:安靜的圖書館和自習室裏,用功讀書的人,在那裏,能收獲所有的滿足。樓道中的學生們,在討論著一個定理的演算過程,或在議論著國家的某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或決定。那教學樓前的旗杆上的國旗,不再是打了卷兒地垂著,而是迎風飄揚。走過它的每一位學生,都會注視那鮮紅的旗幟,在心中說一聲:祖國萬歲!當然,那些學生也會看到我,我的回歸會在這所學校引起轟動,我會被邀請為我的後輩們做一次勵誌的演講。在主教學樓的最大的那間階梯教室內,我抑揚頓挫地向那一位位充滿朝氣的學生們講授著我對人生精髓的理解。他們全神貫注地聽著,再也沒有竊竊私語的或睡大覺的可惡的學生。那時候。。
“你們宿舍還有幾個沒搬走?”
不用看也知道,這聲音來自管理員。因為她總是這麼不禮貌,從不敲門或使用“同學好”等客氣的言語。我從一開始就納悶,為什麼讓這樣一個粗魯的人負責一棟宿舍樓中的各項事務的管理。尤其不解的是,這是一位50歲左右的婦女,負責一個男生宿舍樓的事務管理,實在有些不相宜。完全可以讓他和對麵女宿舍樓的那個男管理員互換一下。
“都還沒走呢!”我愛答不理地說,眼睛並沒有抬看她。因為我早已想到,她現在的姿勢定是手中拿一個本子,堵在門口準備記錄些什麼。好像記錄不成,我便休想出門的架勢。
“少的東西要交錢哦!我得好好數一下,你們宿舍少了些什麼,嗯,蚊帳少了一個!桌子,這桌子上的書架幾乎都破損了哦!這可都是要賠的!還有。。”她邊說邊用手裏的一支筆點著對應方位,步子挪進了宿舍裏。
我也大概忘記了,當時她數出了多少件需要賠償的東西。總之我記得,她索要的賠款大概有一百多元,但我嫌貴便和她講價一番,最後竟便宜到了五十元。雖這賠款須宿舍的四人一同分擔的,但時下屋裏隻我一人在,恰巧我的口袋中有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我便給了她。她也沒有開類似收據之類的憑證,隻是嘴中喃喃自語一些諸如“這些學生真的太不像話”之類的話,將錢放在一個小手包中便走向別的宿舍去查收賠款了。這一來,本就沒剩下幾個錢的我,更白白損失了五十元。因為後來的日子裏,大概是與那日相隔兩年的樣子吧,我回過一次學校,並特意去我原先的宿舍看了一眼:當然是換了新的學生住,可我也分明看到桌子上的書架依舊破損著,沒有修複過的痕跡。
次日,和周圍的同學們做幾個定式一般的簡單的告別後,我便提著沉重的行李離開了學校。此後幾日,在家中也覺得無聊,我便急不可待地找尋起工作來。
那年夏天,西班牙隊奪得了世界杯冠軍。至今我還依稀記得,決賽的夜裏,父親和我一同觀看了足足120分鍾。我那時候很反感父親看球的時候總是會不時地睡著又起身,起身後便去廁所抽一根煙,回來繼續觀看比賽的時候,他早已錯過了許多精彩的射門甚至進球。我心中認為:父親這一輩人都是偽球迷,不懂看球隻為圖一個熱鬧,所以難以如我一般專注。世界杯結束後,忽得覺得找工作的事情令我十分心急了:我投遞了許多簡曆,但很多,甚至可以說是絕大部分應聘訴求都沒有得到回複。曾有一個報社邀請我麵試,我去了,並通過了報社內部組織的筆試,但最後還是因我並非文史類學生而被通知不適宜。在以後的日子裏,我也曾有過繼續應聘
此類職位的念頭,但終究自己撇一眼那工科學位證書後作罷了。
2。初到中W
也非我幸運,或許事情總是會在你開始綢繆之後,有一個答複或結果。終於一日,有了一個製藥廠,在看過我的簡曆之後似乎對我有了莫大的興趣。電話裏,那個製藥廠的人事主管約定我去市中心的一處寫字樓某某室麵試。她為我闡述了許多本廠對於我這樣的應屆畢業生的需求渴望。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和我講了許多如去該廠任職會觸發的當前及長久的有利影響。我,在那個時候,便欣然答應了。
製藥廠的所在地,原來並非在市裏。這是我們的麵試臨近結束時她告訴我的。但我還是決定去看一看。
漢沽區,原是一個小地方。因靠海,起初這裏便是發展漁業的。而後這裏也施行了許多招商引資的政策,成立了一座規模不小的化工園區。後這漢沽,也被劃分為了濱海新區。我要去的製藥廠,就在這座化工園區內。招商引資,帶來了當地經濟模式的轉型,又解決了當地人口的就業問題。如今,就連我們這樣的城市大學生的就業問題也可以解決,簡直是當地政府一個高瞻遠矚的好決策。
從地圖上看,漢沽距市裏是不遠的。但我從未去過那裏,免不了陌生。乘坐一趟公交車,到達漢沽的中心地區,大概是一個小時的時間。漢沽市中心還不算破舊,但我對這裏路人的口音有些許的不適應:酸酸的,刻意地繞來繞去,這把本簡單的語句的聲調弄得難以理解。此時我已經熱得不行了,於是去買了一杯冷飲,喝了下去,便也沒有這麼燥熱了。順手打了一輛車。
“師傅,我去化工園區”我用普通話對他一字一句地說。
“化工區?就是開發區唄!哪個單位?”他好像很熟悉的樣子,語氣裏略帶一絲熱情,但也透著一股生意人的唯利是圖。
“哦?叫開發區?”我問他,他不作聲,我隻好繼續說道“我去的單位叫中W藥業。”
“中W?沒聽說過,好像在信彙旁邊,嗯,應該是信彙附近。”
“我看一下阿”我見他支支吾吾,怕是也不熟悉這中維的具體地址,便掏出口袋中的印有地址的一張卡片對他念道:“是華山路16號,對,是化工園區華山路26號。”
“華山路?哦,那我就知道了,在雅士佳附近。”他自信地說道,並且態度堅定地問我:“不打表,十五元,走不!”
“哦,走吧!”我說道。
其實說起來也是奇怪,這出租車司機不按計價器收費的違規行為,在我心裏竟然是被默許的。雖然我不時太清楚,為什麼我會接受了這樣的赤裸裸的帶有欺詐性質的交易方式。大概是因我在市裏的時候,見過很多如此欺詐外地人或者外國大學生的出租車司機。那時他們也是這樣說:“不打表,六十,走不?”而那時我便以為,這是有一絲“應該”的:外地人就應該被本地人蒙騙,便自己在這樣的思想引導下默許了它。以至於而後這默許發展成為了接受。今日,我成了所謂的“外地人”,這交易又落到了我自己的頭上。
想到這,車子竟然停了。我透過車窗望出去,那白色守門獅子吼後邊的圍牆上,赫然寫著“天津中W有限公司”。
“到了,十五。”司機說著,點了一支煙,悠然地抽了一口。
我付了錢,下車,也點了一支煙。
說起這煙,也正如那不按計價器收費的交易方式一樣,你會默許它,接受它,甚至離不開它。而任何的事情,仿佛也都隻是從默許到接受,再到習慣的一個過程罷了。這過程中,你可能想過遠離它,戒掉它。但那時你便會想起它的諸多的好來,終於會說服自己再試一次,便又一次陷入這難以自拔的習慣的漩渦之中。
我又吸了一口煙,沒等它燃盡便扔在了地上,用鞋碾滅,朝這個工廠的門衛室走去……
如今我還依稀記得那日前往中W報道的情景。因為那時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入職報道。我記得我那時候的心情,就好似對麵的這幾個人,將主導著我日後的生活。那份隻屬於處入社會,處入職場的年輕人的緊張和企圖麵麵俱到的心情,隨著日後所接觸的人和事的增加,而變得更加平淡。或者說是更加理性地,用一種更貼合實際的心態去看待。這份心態便是我日後一直追求卻不得的:凡是不要太認真。
於那日,我自然是全然沒有這種心態的。我想當注重我在各位領導和同事心中的形象。雖然日後我知道:這些人,也不過如我一樣,一樣的會隨著時間變化而改變當初曾留我心的形象。但這並非是他們變了,而是我看人的角度變了而已。我在旁人心中的形象,不也是在變化著的麼?
無論人還是事:變,是永恒;不變隻是暫時的。
在中W工作,起初的薪水是不高的。每月大概有一千多元。我的到來,或許是讓這裏的人又歡喜又煩惱的。中維剛剛經曆了一場火災事故,這裏的一切幾乎回到了最初的模樣,甚至比最初還要差勁一些:留下的,是被燒得如斑禿一般的綠地和一座座黑乎乎的鋼結構廠房的外框。這一切是我來之前所不曾預料到的。我終於明白入職報道時,接待我的米總和人事女孩為什麼不帶我去廠區各處逛一逛。因為,他們比我要清楚,這裏,是沒有什麼值得一逛的。如此,我的到來無疑是中維的幸運。因為那樣的一個工作環境和薪金水平,使難以使他們招聘到一個我這樣的大學生的。而我又竟然決定留下來,這簡直令他們難以置信。我想我當初決定留下的原因,大概是“做一件事不能有始無終”,“要有恒心,要堅持”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