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地球旅行家的告別辭

(一)著名雜誌主編的雙重人生

菲利浦·格爾,62歲,白人

前紐約著名文學雜誌主編

親愛的臨終遺言征集者:

首先,我猜想你是一個對人類感情有特殊興趣的人,因為你做的是件自掏腰包且無利可圖的事。不過正因如此,我才決定寫這封信。如果不是看見你的那則小廣告,就像這世上的很多人一樣,我肯定會把屬於我一生的秘密帶進天堂或是地獄去。是你的創意廣告給了我改變這個決定的機會,我非常欣賞你的勇氣和對了解人性做的努力。如果不是即將離世,我想我也會有興趣參與你的這一工作,一個不同尋常的工作,因為我也對人性有著恐怕並不比你更少的熱忱和興趣。

三個月前我被確診患了淋巴癌,目前正在做第二期化療。對我隻有62歲的生命而言,這個事實不吝來的太突然,太殘酷,令我從所未有地意識到生命的短暫和無常。我存活的機率雖然仍是未知數,但我從其他得過此病的熟人身上已有所了解,所以我必須做好隨時離世的準備。我選擇向你,一個陌生人坦白我的真實生活,是因為我的人生故事可能會讓無數人大跌眼鏡,但卻是真實地發生在人類生活中的故事。因為真實,就應該有被了解的價值。文學作品裏的故事永遠可以在真實生活中找到藍本。我也相信,我不會是唯一有這樣的生活或是選擇的人,但是鑒於我的身份,大概我的故事更具說服力而已。

我是個作家、編輯,曾在紐約一家著名的文學雜誌擔任主編多年。我之所以向你透露我的身份,是為了幫助你得出一個更接近公正的結論:即世間的人不論貧富,種族差異,販夫走卒還是達官顯貴,文化程度或高或低,都毫無列外地有著人類最基本的感情需要和弱點,都一樣可能為了社會習俗和道德規範的製約而掙紮和痛苦過。

上帝在創造人類時,賦予了他世間最柔軟的東西,即男女之情。可是他卻並沒有同時賦予人類有效抗拒它的利器——用意何在?是昭然若揭還是一個萬古之謎?我相信,是人自己,而非上帝,創造出抵禦感情的道德條文和規範。文學即人學。世間流傳最久遠的古典文學裏,有幾部不是關於最難以抗拒的男女之情的?沒有這個恒久的主題,文學就是貧血的,就少了存在的理由。由於它被上帝造成了人類身體裏最柔軟的東西,因此任何其他東西在它麵前都會顯得堅硬,尤其是冰冷無情的傳統道德觀與是非判斷,對現代人來說更是如此。古希臘人比現代人對待一切感情更為寬容是不爭的事實。同樣的故事如果發生在與我有同樣情感境遇的人們的身上,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會做出與我的選擇相左的人生選擇,即更符合被大多數人認可的道德規範的選擇。從這一點來說,我似乎比一般人活得更另類,但生活本身難道不正是充滿了這種不能否認的真實性嗎?

我該如何開始講我的故事呢?我出生在佐治亞州,父親是公司職員,母親是中學教師,我是獨子。我畢業於佐治亞州的愛默裏大學英文係。剛畢業的我雄心勃勃,自命不凡,自信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就必須離開閉塞的南方,像舍伍德·安德森那樣,為實現作家夢想敢於放棄一切去大城市冒險。我不顧父母的擔憂,隻身來到紐約,相信一定能在這個作家和藝術家雲集的大本營裏找到屬於自己的立足之地。

到了紐約之後,我曾為了生計幹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奔波了幾年之後,首先在《巴黎評論》和《三分錢評論》上發表了幾篇短篇小說,然後才終於在具有相當知名度的《豎琴》文學雜誌找到一個初級助理編輯的工作,薪水雖然不高,但我非常努力和知足。記得剛開始工作時,我濃厚的南方口音經常受到別人有意無意的揶揄,讓我頗為惱火和尷尬。我的座位麵對著一扇通往其他辦公室的玻璃門,它就像一麵鏡子,我一抬頭就可以看到身後發生的一切。我經常瞥見那幾個家住曼哈頓的同事在我背後做鬼臉,雖然我理解那裏麵也有幽默的成分,並非全部出於惡意。他們當中有從紐約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還有兩個畢業於巴納德女校的年輕女編輯,雖然愛默裏大學的英語係也名聲在外(我是靠獎學金和半工半讀念下來的),可是畢業於紐約的這些頂尖的私立學校卻無疑是身份的象征。我唯一能用來克服自卑的有效方法就是拚命工作,把一切交給我的案頭工作都做到最好、無懈可擊。

終於,我在愛默裏大學就得到肯定的寫作才華也開始受到其他同事特別是總編的欣賞。我暗中憋著一股勁兒,一定要盡快在紐約這個地方出人頭地,實現我心底的夢。

我開始在晚上和周末寫自己的第一部小說。一年後,《豎琴》雜誌同意連載該書,這個突破令我欣喜若狂。

就是在這時,我認識了一個叫黛比的姑娘。那是一個周末,我在中央公園散步時偶遇了她。當時她側身躺在草地上看書,皮膚白皙的她,穿了一件墨綠色的連衣裙,栗色的披肩發灑在身上並遮住了她的半邊臉。下午慵散的陽光從樹葉縫隙中穿射而來,變成一個個晃動的金色光圈,像水波一樣遊戲在淺綠色的草地上和她的身上。所有的一切讓她看上去像極了莫奈畫作裏令人賞析悅目的古典美女。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近她,隻是徘徊在附近不願走開。幸運的是,我和她不久在一輛響著音樂的冰激淩車那裏相遇了。她要了一份草莓冰激淩,卻發現把錢包忘在草地上了。我朝她笑了笑,立刻付了兩份草莓冰激淩的錢,並主動遞給她一份。起初她不肯要,拒絕時臉色已顯露羞色。那個身材矮胖的賣冰激淩老者看出我的意圖後,對姑娘說了一句後來促成了我們姻緣的話。他拉起姑娘的一隻手,讓她接過我給她買的冰激淩,不無幽默地說:“聽我的,姑娘,一定要接著!在中央公園,可不是每個姑娘都能得到這個帥小夥送的冰激淩,錯過了興許就是一生的遺憾!”

接下來,我不失時機地詢問她在看什麼書。我記得那是一本喬伊斯的《都柏林人》。主修英美文學的我,怎能錯過談論這個憂鬱的愛爾蘭作家的機會?後來我一直認為那個神經質的喬伊斯就是我們的牽線人。我們就這樣認識了。那個矮胖老者開著冰激淩車離開時,滿臉得意地對我擠了一個鬼臉,我回他一個微笑,黛比則裝作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