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在離開這座城時,璿璣想起那個她身受重傷被寒冷漸漸吞噬的雪夜,那時她頂著一身傷痛失魂落魄地穿過深夜的萬家燈火,幽靈一般心如死灰不知去向,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身在何處。猛然倒地,寒冷猛地鑽入骨髓,但隻一瞬,而後寒冷竟似化成某種撫慰,她勉力抬頭癡望天空,一彎明月寒冷如冰,利如刀鋒。
她閉上眼,眼中一片血色,漸漸浮現某個清俊身影來。那個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遠,她心裏銳利地一痛,拚盡全力追趕,然始終追趕不上。最終血色越來越重,湮沒了她。
朦朧中仿佛有一絲溫暖,似遠似近,身體漸漸回複知覺。她撐開沉重的眼皮,白茫茫的天光鑽入眼中,還有窗邊那抹剪影,浩渺煙雲般的剪影,毫無防備地印入腦海,與記憶彼此呼應,重疊一處。她忽然很想掉淚。
“姑娘醒了。”那男子轉過身來,麵如冠玉,眉目清朗,嘴邊含笑,眸中卻冷寂如夜。
她如被一桶冷水當頭澆下,許久發不出聲音。半晌,閉了眼勉強開口:“多謝公子相救。”咽喉灼痛,聲音也嘶啞得厲害。
“姑娘傷的不輕,可是仇家尋隙?”男子關切道。她心力交瘁,隻搖了搖頭。男子料想她不願相告,便不再追問,點頭道:“這是我家中某處別館,看姑娘孤身一人,帶傷行路總是不好,不妨在此處養好傷再走。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便不打擾姑娘休息了。”
她點點頭,聽到那人的腳步聲漸漸地遠了,睜開眼凝望遠處的天幕,孤鴻在蒼白的天空中劃過一道陰影。
耳邊響起老者的低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命運的譏嘲,蒼涼刺耳。
皇族百裏氏共九位皇子,當日救她那位,乃六皇子百裏晹。百裏晹自幼聰敏,十歲封王,掌邦交;十三歲掌北境十萬兵馬,縱橫沙場戰無不勝;十六掌太學,廣納人才;那年方及十九,加九章親王,掌刑律。朝堂之上自成一派,與太子分庭抗禮。
她在別館休養幾天,待稍能走路便道謝離去。在路上瞧見一賣身求醫妙齡少女,那少女並非不美,但臉上有一塊極大燒傷疤痕,煞是可怖。遂她長跪許久,未曾有人動念。璿璣駐足片刻,反身去當鋪賣掉一粒珍珠,後至醫館買了藥石灸針,同賣身女一道去了她家中救治其患病父親。她醫術極佳,短短幾日那中年人便已痊愈,一家人對她感激涕零,中年男子攜妻女行大禮致謝,汗然慚言自家乃外鄉人,來京城不久便染怪疾,幾月求醫已然用盡錢財,暫且拿不出銀子回報,還望她寬限些時日,來日定有重酬。她伸手扶住,對那一家人淡淡道:“我父母早亡,孑然一身,於錢財並無太多需求。若二老和這位姐姐不棄,可能收了我做女兒?我有些醫術,雖不太精,在這京城倒也不致讓一家子餓死。”
幾人不料她會提這樣一個要求,麵麵相覷,但也答應了。中年男子則道她不必拋頭露麵,他與百裏氏有些遠親,混個芝麻小官並無困難,屆時還能給她物色個好婆家。她淡淡一笑,不置一詞。
“既來了我家,便換個我家的名字,這幾日行醫倒不曾問過你叫什麼。”中年男子名白晟,膝下隻一獨女白鳶,其妻馮敏。
“往事已矣,從前叫什麼都已不甚要緊,要緊的是從今以後,我便是白家的女兒,叫的是白家的名字。”
白晟道:“那你可想好了叫什麼名字?”
她本想說就由爹爹來定,腦子裏卻忽然浮現竹林深處驚飛的白鴿,陽光穿透樹葉斑駁的光影,林間時有清風掠起,撩起樹葉沙拉作響,安靜得分明。
“白綰。”她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