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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停下腳步,喚了一聲:“行者。”
行者便也止了步,回頭微微一笑問:“什麼事?”
沙遲疑了一下問:“我們怎麼開頭?”
行者道:“什麼怎麼開頭?”
沙道:“我們的行程從哪裏開始呢?”
行者道:“有關係麼?”
沙道:“一路行來,千山萬水,艱苦卓絕,斬妖除魔無數,我怎麼記住呢?”
八戒聽著插嘴說:“那就不要記住好了,前頭還有鳥語花香、風月無邊,你記那些做什麼?”
沙搖搖頭:“我想記住。”
又苦惱地說:“可我總記不住。”
“有的時候,覺得開頭很難。最難的事就是開頭,隻要頭開好了,接下去就容易了。有的時候一件事是怎麼開頭的,你根本來不及發現,它就已經開始了,繼續下去卻要費你一輩子的力氣,仍然覺得很吃力。就像肩上的行李擔子,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扛起的,因為我不知道我們的行程怎麼開頭。並且要一路扛下去,因為,我不知道西天在哪裏,行程在哪裏終結,抑或西天才是真的起點。
“我一無所知。
“在路上,我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路上。
“行者,你……”
沙一個人喃喃低語,“從哪裏開始呢?”
隻聽八戒老早跑到前頭去,喊了一聲:“通天河!”
沙一驚,一抬頭見行者趕了上去,連忙也追上前去。
月光照在河水上,河麵廣袤無邊,黑色的,銀色的,金黃色的,以及慘白色的,滾滾翻騰不休。耳邊盡是滔滔浪響,好像整個世界都是水,隻有自己落腳的這一小塊浮土。在黑夜裏,幽幽中,看不見其他的地麵,隻有水,狷狂傲世,布滿浩天邈地。世界的一開始,就是這樣,連落腳的一點浮土都沒有。(——什麼前塵往事?)
河邊立有石碑一塊——“通天河”。
徑過八百裏,亙古少人行。
好像到了世界的最邊緣。還是世界最開始的地方,由此進入世界?
八戒說:“罷了,來到盡頭路了。我們回家吧。”他的聲音被滔天的大浪淹沒。八戒也不在意,隨手撿了一塊石頭往河裏扔。石頭咕嘟咕嘟沉了下去,像八戒的聲音一樣被頓時吞沒,像宇宙流光吞沒一個人那麼微不足道的一輩子,像一眨眼間被吞沒的滄海桑田鬥轉星移,一個人算什麼?一個朝代算什麼?(——什麼都是一塊石頭——前塵往事……)
“算不得什麼。”八戒嘟噥了一句,又被吞沒了。八戒不在意,反正自己是說過了,沒法知道河有多深,那麼,“我肚子餓了。”八戒大喊了一句。三藏讚賞地看了他一眼,然而一眼之後滿眼都是悲天憫人的憂傷,他說:“你雖試得深淺,卻不知有多寬闊。”
行者道:“我看看。”
行者一個筋鬥雲跳在空中,定睛一看,陡然一凜,竟看不見對岸。行者的眼睛,白天可以看見一千裏,夜裏能看三五百裏,但是,彼岸遙不可及,行者的眼睛也看不出凶吉。不能定寬闊之數,不能定深淺之數,不能定河流長短之數。
行者在空中一個激靈,被北鬥星百萬年前寒冷的光芒刺了一下眼睛。百萬年前它就上路了,一路百萬年冰川的風霜,今天才到河流的上方。就像河流過來時以為有河,但是也許它的源頭已經幹涸。不能定第四維的東西,不能定天數。行者雖是天真地秀的英雄,但還是凡間的生靈,他仿佛看見沉沉黑夜,沒有一星漁火,一條通天大河吞沒了所有的山嶽。於是打了一個激靈。
行者回到地上,稟明三藏道:“這條河,看不到邊。”
沙想,這是海麼?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三藏已經坐在河邊淚如雨下。
行者見三藏兀自痛哭,不由得也有些發愣,想起過去愚鈍迷性的種種,想起現在愚鈍迷性的種種,想起將來愚鈍迷性的種種,誰與我息息相通?誰與我惺惺相惜?眼圈微紅。
沙想,海是渡不得了,精衛填海隻是徒勞,執著不知悔改,終究在泥沼中不能勘破脫身。有的河流,曠袤無邊,不是我等渡得的。以微不足道為中心,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無能為力的逝去。沙想,行程不知從何開始,卻至此盡頭了麼?那麼行者,我們的生命如何繼續?
八戒肚子餓。走不下去就不要走好了。身後周遭也有莊院人家,有炊煙、田地、飲食男女。這個時候有爺娘哄夜啼的兒郎安睡,不一樣的人熟睡的鼾聲,尋常夫妻的謹慎樸實而不失趣味的狎戲。八戒的耳朵有的時候很尖。他喜歡人世的各種聲音。他喜歡生活在這種聲音裏,覺得踏實和快樂,加上還能聞到爐膛裏有未熄的火,灶上鍋裏蓋著剩下的飯菜香,土地裏青草的味道,蔬菜瓜果的味道,女孩子呼吸的味道,胭脂的味道,地窖裏酒的味道,醉人的味道。尋常的氣味就像尋常的聲音一樣是八戒熱愛的。他很高興走不了了,可以敲一戶人家的門,問能不能借宿一宿,不知道那戶人家有沒有個待嫁的含羞女兒。但願,至少有人間煙火、家常小菜——這就是八戒的願望。夜已深,我們留步吧,我們在人間煙火裏留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