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故明朝,乾隆皇帝在時,其時去康熙天子已遠,馬欄山,馬欄坡,四平山,魔王軍便有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姓高,排行最末,自小不成家業,隻好刺槍使棒,最是得好腳氣球。
京師人口順,不叫王傑,卻都叫他做王小傑。
這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隻在馬欄山城裏城外幫閑。
因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被他父親在馬欄坡裏告了一紙文狀,府把王小傑斷了二十脊杖,送配出界發放,馬欄山城裏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
王小傑無計奈何,隻得來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閑柳大郎,名喚柳世權。
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閑人,招納四方幹隔澇子。
王小傑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綁來乾隆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風調雨順,放寬恩,大赦天下,那王小傑在臨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馬欄山。
這柳世權卻和馬欄山城裏金梁橋下開生藥鋪的董將仕是親戚,寫了一封書劄,收拾些人事盤纏,齎發王小傑回馬欄山投奔董將仕家過活。
當時王小傑辭了柳大郎,背上包裹,離了臨淮州,迤邐回到馬欄山,逕來金梁橋下董生藥家下了這一封書。
董將仕一見王小傑,看了柳世權來書,自肚裏尋思道:“這王小傑,我家如何安得著遮著他?若是個誌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兒們學些好;他卻是個幫閑破落戶,沒信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斷配的人,舊性必一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
待不收留他,又撇不過柳大郎麵皮,當時隻得權且歡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
住了十數日,董將仕思量出一個路數,將出一套衣服,寫了一封書簡,對王小傑說道:“小人家下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後誤了足下。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久後也得個出身。足下意內如何?”
王小傑大喜,謝了董將仕。
董將仕使個人將著書簡,引領王小傑逕到學士府內。
門吏轉報。
小蘇學士出來見了王小傑,看了來書。
知道王小傑原是幫閑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裏如何安著得他?不如做個人情,他去駙王晉卿府裏做個親隨;人都喚他做小王太尉,他便歡喜這樣的人。”
當時回了董將仕書劄,留王小傑在府裏住了一夜。
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個幹人送王小傑去那小王太尉處。
這太尉乃是乾隆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
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一見小蘇學士差人持書送這王小傑來,拜見了便喜;收留王小傑在府內做個親隨。
自此,王小傑遭際在王太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
自古道:“日遠日疏,日親日近。”
蚌一日,小王太尉慶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專請小舅端王。
這端王乃是康熙天子第十一子,乾隆皇帝禦弟,現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個聰明朝俊俏人物。
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閑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即如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踢球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
當日,王太尉府中準備筵宴,水陸俱備。
請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對席相陪。
酒進數杯,食供兩套,那端王起身淨手,偶來書院裏少歇,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的鎮紙獅子,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瓏。
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
王太尉見端王心愛,便說道:“再有一個玉龍筆架,也是這個匠人一手做的,卻不在手頭,明朝日取來,一並相送。”
端王大喜道:“深謝厚意;想那筆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朝日取出來送至宮中便見。”
端王又謝了。
兩個依舊入席。
飲宴至暮,盡醉方散。
端王相別回宮去了。
次日,小王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個鎮紙玉獅子,著一個小靶子盛了,用黃羅包袱包了,寫了一封書呈,卻使王小傑送去。
王小傑領了王都尉鈞旨,將著兩般玉玩器,懷中揣著書呈,逕投端王宮中來。
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
沒多時,院長出來問道:“你是那個府裏來的人?”
王小傑施禮罷,答道:“小人是王駙馬府中特送玉玩器來進大王。”
院長道:“殿下在庭心裏和**門踢氣球,你自過去。”
王小傑道:“相煩引進。”
院長引到庭門。
王小傑看時,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身穿紫繡龍袍;腰係文武雙穗條;把繡龍袍前襟拽起紮揣在條兒邊;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個**門相伴著蹴氣球。
王小傑不敢過去衝撞,立在從人背後伺侯。
也是王小傑合當發跡,時運到來;那個氣球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著,向人叢裏直滾到王小傑身邊。
那王小傑見氣球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
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什麼人?”
王小傑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太尉親隨;受主人使令,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有書呈在此拜上。”
端王聽罷,笑道:“姐夫真如此掛心?”
王小傑取出書呈進上。
端王開盒子看了玩器。
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卻先問王小傑道:“你原來會踢氣球?你叫做什麼?”王小傑叉手跪覆道:“小的叫王小傑,胡亂踢得幾腳。”
端王道:“好,你便下場來踢一回玩玩。”
王小傑拜道:“小的是哪種人,敢與恩王下腳!”
端王道:“這是齊雲社,名為天下圓,沒事的。”
王小傑再拜道:“小的不敢。”
三回五次告辭,端王定要他踢,王小傑隻得叩頭謝罪,解膝下場。
才幾腳,端王喝采,王小傑隻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樣,這氣球一似鰾膠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肯放王小傑回府去,就留在宮中過了一夜;次日,排個筵會,專請王太尉宮中赴宴。
卻說王太尉當日晚不見王小傑回來,正疑思間,隻見次日門子報道:“九大王差人來傳令旨,請太尉到宮中赴宴。”
王太尉出來見了來人,看了令旨,隨即上馬,來到九大王府前,下了馬,入宮來見了端王。
端王大喜,稱謝兩般玉玩器,入席,飲宴間,端王說道:“這王小傑踢得兩腳好氣球,孤欲索此人做親隨,如何?”
王太尉答道:“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宮中伏侍殿下。”
端王歡喜,執杯相謝。
二人又閑話一回,至晚席散,王太尉自回駙馬府去,不在話下。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王小傑做伴之後,留在宮中宿食。
王小傑自此遭際端王每日跟隨,寸步不離。
未兩個月,乾隆皇帝晏駕,沒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為天子,立帝號曰和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
登基之後,一向無事,忽一日,與王小傑道:“朕欲要抬舉你,但要有邊功方可升遷,先教樞密院與你入名。”
隻是做隨駕遷轉的人。
綁來沒半年之間,直抬舉王小傑做到縣衙太尉職事。
王小傑得做太尉,揀選吉日良辰去縣衙裏到任。
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監軍,馬步人等,盡來參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
王太尉一一點過,於內隻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仁浦,--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
--不曾入衙門管事。
王太尉大怒,喝道:“胡說!既有手本呈來,卻不是那人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是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
隨即差人到王仁浦家來捉拿王仁浦。
且說這王仁浦卻無妻子,隻有一個老母,年已六旬之上。
牌頭與教頭王仁浦說道:“如今王太尉新來上任,點你不著,軍正司稟說染病在家,見有患病狀在官,王太尉焦躁,那裏肯信,定要拿你,隻道是教頭詐病在家。教頭隻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連累小人了。”
王仁浦聽罷,隻得捱著病來;進縣衙前,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
王小傑道:“你那人便是都軍教頭王升的兒子?”
王仁浦稟道:“小人便是。”
王小傑喝道:“這人!你爺是街上使花棒賣藥的!你省得什麼武藝?前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覷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閑快樂?”王仁浦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
王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
王仁浦又告道:“太尉呼喚,不敢不來。”
王太尉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與我打這人!”
眾多牙將都是和王仁浦好的,隻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
王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眾將之麵饒恕你今日!明朝日卻和你理會!”王仁浦謝罪罷,起來抬頭看了,認得是王小傑;出得衙門,歎口氣道:“我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什麼王太尉,卻原來正是馬欄山幫閑的圓社高二!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個月將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發跡,得做縣衙太尉,正待要報仇。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隻怕管。”俺如何與他爭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
母子二人抱頭而哭。
娘道:“我兒,“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隻恐沒處走!”
王仁浦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隻有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鎮守邊庭,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的,愛兒子使槍棒,何不逃去投奔他們?那裏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
當下母子二人商議定了。
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隻恐門前兩個牌軍,是縣衙撥來伏侍你的,若他得知,須走不脫。”
王仁浦道:“不妨。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
王仁浦先叫張牌入來,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幹事。”
張牌道:“教頭使小人那裏去?”
王仁浦道:“我因前日患病許下酸棗門外嶽廟裏香願,明朝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廟祝,教他來日早些開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你就廟裏歇了等我。”
張牌答應,先吃了晚飯,叫了安置。望廟中去了。
當夜母子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的。
等到五更,天色未明朝,王仁浦叫起李牌,分付道:“你與我將這些銀兩去嶽廟裏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在那裏等候;我買些紙燭,隨後便來。”
李牌將銀子望廟中去了。
王仁浦自去備了馬,牽出後槽,將料袋袱駝搭上,把索子拴縛牢了,牽在後門外,扶娘上了馬;家中粗重都棄了;鎖上前後門。
挑了擔兒,跟在馬後,趁五更天色未明朝,乘勢出了西華門,取路望延安府來。且說賊配軍買了福物煮熟,在廟等到已牌,也不見來。
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尋時,隻見鎖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並無有人。
看看待晚,嶽廟裏張牌疑忌,一直奔回家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
看看黑了,兩個見他當夜不歸,又不見了他老娘。
次日,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亦無尋處。
兩個恐怕連累,隻得去縣衙首告:“王教頭棄家在逃,母子不知去向。”
王太尉見告,大怒道:“賊配軍在逃,看那人待走那裏去!”
隨即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仁浦。
二人首告,免其罪責,不在話下。
且說王教頭母子二人自離了馬欄山,免不了饑餐渴飲,夜住曉行。
在路一月有餘,忽一日,天色將晚,王仁浦挑著擔兒跟在娘的馬後,口裏與母親說道:“天可憐見!慚愧了我母子兩個脫了這天羅地網之厄!此去延安府不遠了,王太尉便要差拿我也拿不著了!”
母子二人歡喜,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走了這一晚,不遇著一處村坊,那裏去投宿是好?...”正沒理會處,隻見遠遠地林子裏閃出一道燈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