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顫抖著念過你的名字,在南方冰冷的雨夜想起獨自一人時唱過的歌謠。
1.
我出生在南方冰冷的冬季,樹枝上掛滿冰花,臘梅抽出第一抹綠意。
柳太太在長堤長滿紅燈籠的日子裏將我裝扮成禮物,送到了慶典聲響起的地方。
“留下她吧,怎麼說也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我聽見她幾近哀求的聲音。
“現在抓得這麼嚴,留下她以後我孫子怎麼上戶口。”柳太太的答案非常果斷。這聽起來理所當然。在這個小鎮上絕大多數家庭都會送養第一個女兒,而我唯一犯過的錯誤,僅僅因為,我是一個女孩。
柳太太終於在接下來的第二個冬天當上了奶奶。我揣著董小姐給的三個硬幣沿著公路走了一整天,在柳家小少爺慶祝六歲生日時獨自混進電影院,看了一場根本不搞笑的喜劇電影,落了一臉眼淚。
“柳安格,你到底在哪裏?”我遲疑著往小賣鋪老板娘手心裏塞了一個硬幣,撥通了董小姐的電話。那是我僅能記住的一串數字。
“我……”我一句話沒說出來,卻動用了整個兒童階段的自製力來保持冷靜,以及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來描述自己為什麼一個人走那麼遠。
小賣鋪的老板娘接過電話,斷定我是迷路的孩子。
我就那樣在十字路口的寒風裏站了一個鍾頭,等董小姐坐著人力車來十字路口接我,一路上輪番演繹她這一生幾乎所有能夠做到的表情。
“我想要買一朵玫瑰花給你,但是一直沒有找到,隻好送給你這個。你為什麼要笑啊,糖葫蘆怎麼了,糖葫蘆……也是紅色的。”我的聲音慢慢低下去,結尾顯得有力無氣。“媽媽,你愛我嗎……”
董小姐用她的大披巾緊緊包著我,自己卻在南國冰冷的長夜裏笑得像個傻瓜。
2.
柳太太在我六歲時把我接回小鎮,她告訴我,叫人時要有禮貌,要加稱呼。不要給家裏丟臉。
隻是,這些禮貌和用詞裏,有一個人是最特別的。
“或者你叫她董阿姨還是什麼都行,記住千萬不要叫錯了。”柳太太的手指在我的眼前重重點了兩下,導致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再有人問起,就說你是我們親戚的小孩,聽懂了沒有。”
我遲遲地點了幾下頭,卻忍不住偏過腦袋去看董小姐。她真的是一個美人。起碼她偷偷看我的時候眼眸裏寫滿了溫柔。
“你是真懂還是假懂,要是出了什麼錯,就再把你送回去,聽到了嗎?”柳太太有些惱怒。
“真的懂了。”我答得戰戰兢兢。
我知道,這世界上唯有一種稱呼,我是用不了的。
董小姐唯一抱過我那次,是在冬夜裏。彌補上很多年前繈褓裏的溫柔,笑得落出眼淚。她沒有接過我手裏的糖葫蘆,她說,那朵玫瑰花,她已經收到了。
我並沒有如柳太太所教叫過她“董阿姨”,我在絕大多數時間內稱呼她為“董小姐”。
這樣的稱呼讓我產生她不曾屬於任何人的錯覺。我沉迷於這樣的自欺欺人。
董芩在落戶於這座小鎮之前,也有一段在那個時代頗為前衛的往事。她帶著太陽鏡站在河堤上,長披巾和卷發相得益彰。董小姐向往的這一切都是自由的,她不顧家人的勸阻和不知名的知青戀愛,最後卻落得隻好嫁給柳先生的下場,她一心要把手裏各種麵值的米麵票打理清楚,卻在柴米油鹽都算得分毫的時代把自己越攪越亂。
隻是,她還是她,無論歲月寫過多少痕跡,有些東西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董小姐在她每一幅畫的暗處留下自己的標誌,明明麵對著一副慘淡的景象,卻用單純的色調表現得生機勃勃。我喜歡她留在畫布上的那些密碼。
“在此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收到過花,”她抿著嘴對我笑。
“你現在也沒有收到,”我低著頭幫她收拾東西,卻還偷偷瞄花瓶裏插著的臘梅,“我並沒有花。”
“你有花,我收到了你的花,非常漂亮。”董小姐摸了摸我的頭,伸出左手按住我的胸口說:“紅色是幸福的顏色,你的心裏就有一朵紅色的花。”
我弄不清楚我的心裏到底有沒有那樣一朵花,又或許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她被柳太太嗬斥著日複一日地忙碌時,就已經揭曉了。我討厭董小姐的這些大道理。
“董芩,希望你能分清楚什麼才是重要的。”柳太太儼然是這個家的最高統治者,她叫住剛準備送我上學的董小姐,讓她親眼看著那些顏料和畫被付之一炬。
董小姐畫了很多畫,即使我也不能理解,她是如何對著一堆破爛鍋碗瓢盆,畫出一抹幸福的色彩的。如果不是偶然提起,我也幾乎快忘記她作為董芩的願望。董小姐苦笑著站在紗窗後收拾簾布,卻一聲不吭。
“你太沒用了。”我在她的私人物品化為灰燼後一個人出了家門。丟下站在門邊發愣的董芩,一個人跑得很遠。
我單純地認為,如果董芩不那麼懦弱,我的人生可能也會推倒重來。
可她總是在笑,無論是開心還是難過,從未露出一絲不遜的表情。
我在距離小鎮幾公裏以外的地方念了初中高中,就連寒暑假也巴不得留在學校裏。那幾年裏我嚐試了各種手段試圖獨立生活,可發過的傳單受過的白眼,始終比不上離開她那麼難受。我沒有辦法回去。
那個家始終是家,是她的家。不是我的家。
3.
錄取通知書下得很早,我背著書包坐了十個小時硬座離開小鎮。
可並不是每一場旅行都如故事裏那麼輕鬆浪漫,至少車廂裏泡麵和腳丫子的味道能夠分分鍾將理想拉回現實。
徐然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並沒有和我有過一言半語的交流,而我很肯定的是他當時就在我身邊。
“柳安格,你看這畫得好像你。”室友舉著社團的宣傳單向我招手,那背麵的確印滿了形形色色的作品。包括那張在我看來根本就不像我的我。
“這哪裏像我,要畫我,至少也該有點頹廢的氣質。”我的叛逆期來得特別遲,在同齡的女孩都開始化妝打扮時,我也終於學會了穿破舊的牛仔褲,掛一堆象征著死亡卻還在叮當作響的飾品。然而,我的飛揚跋扈多是沒有根據的。
“哪裏不像了。”
我站在社團招生的步行街上有點得意忘形。徐然和我的第一次正式見麵,也就是發生在那個時候。我和他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有出乎意料的默契,就在我聽到這一聲質疑回過頭去時,才發現身後站著的一樣穿著骷髏衫,笑得溫和而不失風度的男孩。
大學裏還穿成這樣的人,整個學校怕也是找不出第三個。
我擺出一個劍拔弩張的架勢,徐然微微一笑,卻接下一句,“這麼能說,想必手上功夫也是了得吧。要不要加入我們社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