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
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
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訴衷情》
【壹】
黑色的轎車一路疾行,惹得行人紛紛避讓。琴瀲低頭走著,似乎在想什麼事情。等她察覺到身後有車,是因為一陣急促的刹車聲,以及一隻將她拉到路邊的手。
“謝謝。”琴瀲驚魂未定地向男子道謝。
他點點頭,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書本,可書頁已染上了點點水汙。他把書遞給琴瀲,似是有些歎息,“字形雅致,字裏行間又不缺風骨。真是可惜這些字了。”
“先生謬讚了。”琴瀲剛合上書,險些撞了她的車子竟按起喇叭來,司機探出頭喊了句,“還走不走了啊。”
男子回過頭去,“你撞了人不道歉,還有理了?”
“理?這年頭皇帝都兩個了,誰還管理不理啊。”
琴瀲拉了拉他的衣袖,“先生,算了。”男子卻依舊站在車前。
“怎麼回事啊。”車主人搖下車窗,才懶洋洋地問了一句,便立刻住了嘴。打開車門走了下來,對那男子點頭哈腰地道,“不知是葉少,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葉熙川一挑眉,道:“不是我,你們就這樣橫行霸道了?”
“不是不是。”他邊賠著禮,邊對車裏招了招手,“還不快出來給這位小姐道歉。”
過後葉熙川便離開了,琴瀲回到戲院,在旁人的閑談中終於明白過來,他們口中的葉少,說的便是蘇州城裏最負盛名的少將葉熙川。
他那麼有名,倒不是兵法習的多好,而是因為他長著一張顛倒眾生的臉。都說上過戰場的人,見過槍林彈雨裏的血腥氣,身上總有股陰冷的意味,可葉熙川臉上始終是輕鬆戲謔的,眼神裏又夾帶著一絲穿透人心的光。被他望過一眼,便不知不覺就失了心。
琴瀲也一樣逃不過。
可她在那條長街來來回回走了許多次,都沒能再遇上葉熙川。
【貳】
戲園子裏響著鑼鼓快板,台上演姬光的老生長須一捋,抑揚頓挫地唱著:“浣紗女心好善,一飯之恩前世緣。眼望吳城路不遠,報仇心急馬加鞭。”
謝緹聽著拍手叫了聲“好”,轉而對坐在一側的葉熙川道:“這姑娘可是寶慶班的台柱子,她唱老生啊,比男伶還厲害。”
葉熙川正抿了一口茶,“總聽人說起她,”他緩緩地放下茶盞,“不過我看,那個彈琵琶的琴師才是真的有本事。她這一手琵琶,若是不用配合著唱詞轉,絕對是蘇州城的一絕。”
謝緹向舞台右側望了望,可他們的位置在二樓雅間,根本看不到琴師們的麵目。謝緹便打趣了一句,“你這是打哪看的?”
“嗬。用耳朵。”葉熙川笑了笑,“不過這姑娘倒真是難見一麵。”
“難得有人能入了你葉少的眼,那散了場,可得找她出來見見。”謝緹笑道,“說起來,除了這老生,寶慶班裏這彈琵琶的姑娘可是引了不少人歡喜。聽說她模樣一點不輸人,琴也彈得是妙得很,若是肯出來唱個曲什麼的,那肯定是紅透蘇州城啊。可惜人家清高,就愛躲在這帷幕後頭,都不願意出來見人。”
謝緹說完,葉熙川一旁的副官便插話道:“其實葉少早托人問了,那師傅果真傲氣得很,說隻彈琴不見人,要聽曲,再加一出戲就是了。”
“那你一定是沒告訴人家,是我們葉少請。”謝緹笑嘻嘻地看向葉熙川。
葉熙川不置可否,笑了一下,沒接話。
她能在蘇州城裏紅起來,還多虧了一位貴公子。
那時候他在園子裏聽了《玉簪記》裏的一出,就聽出後頭彈琵琶的姑娘指法不凡,想邀她單獨加個琵琶曲《漢宮秋月》。這上台唱戲的,但凡有些妙,都會有人捧,可這後頭彈琴奏曲的,是千百年也出不了一個紅的,大好的機會擺在眼前,這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倨傲呢還是害羞,回話說“沒練過《漢宮秋月》,不會,公子若是喜歡,就再點一出《琴挑》吧。”
一句話,既沒有回絕也沒有答應,最後還是躲在幕布後麵和唱陳妙常的旦角合了出曖昧無比的《琴挑》。
聽說一曲將完時,那位公子還搶了巾生的詞過來,跟著合了句“妙常,你一曲琴聲,淒清風韻,怎叫人不斷送青春。”
後來這句話傳了開來,那淒清風韻的琴音也就紅徹了蘇州城。
葉熙川向來喜歡琵琶,有人請他談事時,就想著請這個琴師過來彈一曲,卻是怎麼也請不動。
他聽說了之後,想著人各有誌,也就作罷,卻終歸是十分遺憾的。
兩人葉熙川和謝緹一起用了晚餐,謝緹這次卻破天荒得沒有勸葉熙川喝酒。他便早早回了家,卻見府宅門口停著輛車,司機正斜靠在車門邊。見葉熙川來了,他趕緊站直了身子,“葉少。”
“什麼事?”
“寶慶班那個琴師,謝司令替您請來了。”他說著開了車門,而搭著他的手下車的,正是琴瀲。
可葉熙川像完全不認識她似的,兀自地笑了起來,“那也該是請姑娘吃個飯,哪有把人往家裏請的道理。”
“謝司令已經替她從寶慶班贖了契,琴瀲姑娘如今是您葉府的人了,您想聽曲,就帶姑娘回去聽吧。”
琴瀲福身做了個禮,低低地道:“見過葉少。”
葉熙川點了點頭,“外頭風大,趕緊進來吧。”
葉府還是舊式的園林,亭台水榭建的滿目琳琅。葉熙川指了一處院落,讓下人去收拾。又道今日太晚了,明天再帶她認認園子。琴瀲便隨他進了他住的梯雲樓,為他彈了一曲《漢宮秋月》琵琶。
果真如他所說的那般,沒了要合的唱詞,琴音便愈發靈動了。
可第二天一早,葉熙川什麼也沒說便急急地出了門。琴瀲閑的無聊,就在園子裏隨處逛著。秋末的季節,本是枯了草木,園子四處倒都收拾得深淺有致,隻有那離梯雲樓幾步之遙的涵碧山房,門上的銅鎖都落了鏽,外頭還堆著一地的落葉,打掃的花匠似是故意避開了它一圈。
琴瀲瞧著好奇,正要上前看看。“姑娘幹什麼呢?”廚娘遠遠地叫住了她。
琴瀲緩了緩腳步,“沒什麼,隨處看看。”
“姑娘還是上別的地方轉悠去吧,”廚娘走了過來,似乎為著熟悉這個宅院而分外得意,“這涵碧山房可進不得。”
“為何?”
這一問正合了廚娘的心意,她故意揚了揚頭,諱莫如深地道,“這你就別問了,哪個大戶人家沒點秘密呢。”
【叁】
琴瀲看到麵前的一大束玫瑰花時,一下子捂住了嘴。雖然知道表現的太驚嚇會顯得很沒見識,她確實被這一大捧豔麗驚住了。不過葉熙川沒給她驚訝的時間,就把花束遞到了她手上。
“早上有事著急出去,看你還在睡就沒告訴你。”葉熙川溫和地解釋道,“還住得慣嗎?”
“挺好的。”琴瀲低著頭笑了笑。
“缺什麼就讓下人麼去添上,不要不好意思。”葉熙川說著便很自然地拉過了琴瀲,“走吧,吃飯去。”
晚餐準備的是西餐,整個餐廳就對麵對坐了他們兩個人,不過比起這個,琴瀲看著麵前的刀叉才更加不知所措。他們一坐下,廚師便端上了牛排,琴瀲偷偷地瞄了一眼葉熙川,想學他的樣子,拿起刀又覺得別扭的很。
葉熙川很快察覺了她的尷尬感慨,起身走到她身後,“這樣,”他握著琴瀲的手拿起刀叉,“拿這個摁住,然後拿這個切。”
“好……”琴瀲應了一聲,手裏的動作卻全由葉熙川帶著,她隻感到他溫暖又厚實的手掌帶著她一點一點地切下小塊牛排,他說“就像拉胡琴一樣,你學過胡琴嗎?”
“學過幾日,不過師傅說,女孩子還是學琵琶好。”
葉熙川點點頭,道:“他說沒錯,劉銘傳不也說‘琵琶音最好’嗎?”
但是葉熙川到底是公務繁忙,早出晚歸是常有的事。可這幾日到處都太平的很,又沒有仗打,不知道他們整天都在談些什麼。
“這麼晚才回來,吃過飯了嗎?”琴瀲接過葉熙川遞來的軍大衣。
“沒呢,剛才在同福裏懷致他們家談事情,樓下做菜可香了,我們都說去買桌飯菜來,吃完了再談,謝緹偏要說我們擾民,讓我們餓著,真是的。”葉熙川搖著頭道。
“同福裏啊。”琴瀲想了想說,“我記得他們巷口那家餛飩鋪子特別好吃,你沒去吃真是可惜了。”
“是嗎?”葉熙川停住了換鞋的動作,“那我們再過去吃啊。”他說著就披上了大衣,興致勃勃地拉著琴瀲出了門,隨興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個帶兵打仗的人。
可還沒出門,便被管家攔了下來,“葉少,夜裏露重,還是別出去了,姑娘想吃派人去買回來就是了。”
“那還有什麼味道。”葉熙川說著就拒絕了他。
“可是待會……”
“回來再說。”葉熙川拉著琴瀲,繞過了他。
老管家自葉熙川小時照顧他至今,甚至算得上當了父母的責任,平日裏他要是勸句什麼,葉熙川從來沒有駁過他的麵子。
為了琴瀲,這是葉熙川第一次沒理會老管家。
很多年以後,葉熙川再想起這一次的衝撞,才最終明白過來,原來早在這時候,他心裏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你先把車開回去吧,我們等會走回來。”葉熙川交代了司機一句,就和琴瀲下了車。
大冬天的,夜裏果真冷得很。這個時間過去,鋪子已經歇了業。葉熙川敲開了門,說是特意過來的,老板就答應給他們重新做兩碗。
說著便切了料開始包餛飩,琴瀲站在一邊盯著看,跟老板嘮起嗑來,“我一直不知道這種方形的餛飩是怎麼包起來的,今天終於有機會看你包啦。”
“好好學學啊,”老板說著減慢了手中的速度,讓琴瀲看得更清楚些,“學會了就可以回家給你先生做啦。”
“啊?”琴瀲聽著愣了一下。葉熙川倒是很快接過話來,“她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哪裏會做飯。”
“誰說我不會啊。”琴瀲回過頭去,“你敢吃我就敢做啊。”
【肆】
雖說葉熙川待琴瀲極好,得了空便帶她去聽戲,或在府裏對弈共飲。可一旦葉熙川不在,琴瀲在府上總覺得尷尬。
葉府除了司機、廚娘,也就一個管家和幾個雜役,統共沒幾個下人,更沒有女主人。葉熙川是風流成名,身邊名媛、歌女來回換,卻也沒見哪家小姐能和他定上親,那一兩個在外頭置了院子的歌女,就是頂頂上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