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下雨,國子監裏,一個用厚厚兩層蓑衣把自己裹得像個魚簍一般的身影伸出蒼老的手來,顫顫悠悠地推開了門。一解衣帶,兩件蓑衣間夾層裏的水嘩嘩啦啦灑了一地,更像是打翻了的魚簍,可惜沒有魚。
老博士馮默須發花白,到底上了年紀,被冰冷的雨水泡得全身都凍僵了,又像古墓裏剛爬出來的僵屍般顫顫悠悠往火爐邊圍著的人群走,哆嗦著嘴感慨了句:“天殺的,這麼大的雨。”
火爐邊的幾個人早到一些,已經把外衣脫下來,陸陸續續烤幹了。有人一邊起身給他騰地方,一邊皺著眉頭看了一眼窗外巨大的雨做的簾幕,跟著罵了句:“都怪那桑祈。”
一旁有不明真相的小天真不懂了,怎麼下雨還跟人有關,莫非是這叫桑祈的求的雨不成?這大冬天的……要是夏天幹旱的那會兒也這麼靈多好。
不遠處的另一間屋子裏,桑祈打了個噴嚏,皺著眉頭甩了甩衣袖上的水。這屋子裏全是模樣俊俏、錦衣華服的少年公子,如今清一色變成了落湯雞,在各自的座位上狼狽不堪,不分青紅皂白地甩著被打濕的書本。有人咒罵了句:“天殺的,這麼大的雨!”另一個人轉過頭來盯著桑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表情,仿佛在心裏也道了句:“都怪那桑祈!”桑祈感覺到了這視線,卻看也沒看他一眼,隻是盯著被泡透了的書冊發愁,用手一拎,就撕掉一塊兒下來,心道,什麼破紙。馮博士也把書拿著湊近火爐烤幹,憂國憂民地歎息:“你說聖上怎麼就這麼任著桑家胡鬧?”
“唉。”旁邊的人更用力地歎了口氣,“還能怎麼辦?西昭是桑將軍平的,南部亂黨也是桑將軍殲滅的,這天下都快成他桑家打下來的了,聖上現在也是無奈。”
“要我我也愁,可這規矩禮法……唉,亂套,全亂了套。桑家這麼鬧騰,就等著老天爺上門來收吧。你看這驚雷暴雨的……哎喲哎喲……”最後這句是因為馮博士一激動上前一步,被火燎了衣服,險些自己先行被收走。
桑祈又打了個噴嚏,縮著脖子,瑟瑟發抖,把濕透了貼在身上的衣服揪起來一點,試圖暖和過來,卻無濟於事。因為她身邊人更少,氣氛更冷了。
周圍的幾個人心照不宣地默默離她遠了些,陰陽怪氣地咳了咳,繃著臉不去看她。
都不看我看吧,桑祈無奈地低頭瞄自己。好吧,雖然是和別人一樣的寬袍緩帶大袖襦衫,可是一水兒濕身誘惑的情況下,她那隻有女子才有的凹凸身形還是欲蓋彌彰地顯露無遺。她聳了聳肩,表示很無辜,作為國子監曆史上第一個女學生,第一天就這樣,實在也非她所願。卻說三天前,大司馬桑公毫不害臊地第七次提出要讓自己家的獨女進國子監讀書,並稱皇上要是不讓就是歧視他桑家。他桑家為國捐軀、出生入死是多麼不容易,前仆後繼地死了那麼多男人,如今隻有個女娃娃了,居然連個和其他世家子弟平起平坐、共同識文斷字的權利都沒有,說著說著居然還覥著老臉為桑家後繼無人哭天抹淚了一番,好像遭受了多大虐待似的,皇帝為此慪得差點撒手人寰。更有甚者居然還配合地跟著傷感,一時滿殿擤鼻涕聲。
識文斷字在家裏誰攔著你啊,非得去國子監演的是哪一出?皇帝有槽無處吐,直把龍椅的把手都捏出個坑來,才從牙縫裏硬生生地擠出了三個字——著男裝。
如今看來,這三個字也是白擠。
十月裏,洛京其實還不算到冬天,教室裏沒備火爐。這雨來得突然,雜役們現燒了幾個都給博士們送去了,還沒送到教室,所以全屋人的取暖基本靠抖。
桑祈也在那兒和其他人一起忙著哆嗦。教室裏亂哄哄一片,誰也沒注意有個遲到的人剛剛悠然進來,一路左拐右拐,一直晃悠到了桑祈身邊,大大方方地坐下,解開鬥篷,甩了甩頭發上的水。桑祈臉一黑,好嘛,又甩書上了,這下課算是徹底沒法上了。卓文遠的視線順著水滴拋灑的軌跡瞥了一眼桑祈案上的破書,又落在桑祈身上,唇角輕勾,從懷裏掏出一個物件:“給你。”居然是個小暖手爐!
桑祈也不客氣,樂得接過來捧在懷裏,感慨道:“卓夫人真是溺愛,這才什麼時候就給你備下這玩意了,不是前兒風大,你凍著了吧?”
卓文遠本就生得俊美,挑眉一笑,桃花眼角就漾出了幾分風流曖昧。“我特地回去為你取的,你倒挖苦我?哎喲,我胸口疼……”“為我?”桑祈瞥了他一眼,做感激涕零狀拍著他的肩膀道,“這麼會疼女人,公子的未來一定前途無量。”卓文遠施施然把自己的筆墨紙硯一一擺好,順著她的話接茬兒:“那嫁給我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桑祈抱著暖手爐心滿意足地搖頭晃腦,假裝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