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花落閑庭(1 / 3)

【壹】

蘇雲裳扶著門框喘了口氣,若不是拿劍撐著地,她早已站不住了。

她腰上受了傷,身後還有數個執劍的追殺者。聽著腳步聲愈來愈近,蘇雲裳敲了敲門。

未想那門隻是虛掩,隨著她的力道,一下就開了。

蘇雲裳還沒來得及驚訝,就聽見裏頭一陣劈裏啪啦的動靜。她轉頭一看,見屋子裏掛滿了綾羅綢緞,是家裁縫鋪子。當家的小裁縫似乎是被突然闖入的女子嚇到了,驟然起身,摔了椅子,桌上正裁著的緞子也落了一半在地上。

蘇雲裳合上門,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裁縫呆呆地把手懸在半空,像是在表示自己毫無招架之力。

待外頭的聲音小了,她終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沒事,謝謝你啊。”她說著就要推門出去。

“你受傷了。”小裁縫突然道。

“怎麼,”蘇雲裳停住了腳步,“你有藥啊?”

“有……有一點。”他說著小心翼翼地向後退了一步,又看了蘇雲裳一眼,確定她不是上門搶劫的模樣,才轉身翻找起來。不一會兒,便遞給蘇雲裳一小瓶金創藥。

“謝了啊。”蘇雲裳說著又拿起了身側的一件衣裳,“順便借我換個衣服。”

小裁縫見了忽然急了起來,“這件不行,這件是……”

可他話還沒說完,蘇雲裳已經走進了裏間,“嘭”得合上了門。

蘇雲裳把那件袍子擱在了桌上,那是一件碧色的鶴紋對襟羽紗袍,素淡又不失大氣,可蘇雲裳選它並不是因為它是鋪子裏最好看的一件,而是這袍子足夠寬大,不會碰到她身上的傷。

她抹上藥、換過衣裳,也不和小裁縫打聲招呼,徑自就從後門離開了。

畢竟她沒有銀子付賬嘛。

回到客棧,實在乏得很,蘇雲裳也沒有梳洗,倒頭睡下了。待第二天迷迷糊糊起來,才踏出房門,就引來師姐們愕然的目光。

“你穿得這麼好看,做什麼去?”

蘇雲裳揉了揉眼睛,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師姐又問:“這是西街裁縫鋪裏的那件嗎?”

蘇雲裳點了點頭。

“我之前去那間鋪子,一眼便相中這件,可裁縫不肯賣,說是難得有客人送了一匹羽紗,才做的這件,要留著送給未來媳婦的。”她笑著朝蘇雲裳靠了靠,“沒想到,是送給了你呀。”

“不是的,不是的。”蘇雲裳忙辯解道。

她平日裏最喜歡玩鬧,很少有這般極力否認的時候,師姐轉念一想,問道:“難不成,你又是自己拿的?”

“哎呀,我馬上去還給他。”蘇雲裳說著,低著頭急急跑回了房,又找了一瓶金創藥,還順手拿了一把碎銀子。早飯都沒吃,就跑去了西街。

才走到拐角,便見到幾個白衣人,神色肅穆地從西街轉出來。腰間紋金的緞帶,昭然地揭示著他們的身份,他們是百裏天闕的人,也正是昨天追殺她的人。

蘇雲裳往街角躲了躲,等他們走了,才快步穿過西街,閃進裁縫鋪。見桌上放著的緞子縫了一半,小裁縫卻正在掃地,“他們來過了?”

“嗯。”小裁縫的聲音悶悶的,“說是跟著血跡來的。”

“你怎麼說?”蘇雲裳抱著劍。

“我說昨晚睡得早,不太清楚,起來一看,倒是少了幾件衣裳。”

“咳咳。”蘇雲裳知道他是在說自己搶了衣服就跑,故意嗆了一聲,“你還挺聰明的啊。”

小裁縫聽見表揚,很是靦腆地笑了笑,蘇雲裳見了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對了,他們還問我少了什麼衣服,我便隨口胡謅了幾樣。”

“你說了什麼?”

“一件並蒂蓮的對襟長衣,還有件鴛鴦戲水的紅錦袍。”

小裁縫說完,蘇雲裳卻沒接過話來,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小裁縫,你惹上禍端了。我蘇雲裳生平最不喜歡紅色。”準確地說,是他們習武的人怕見血,所以平時都不會穿紅色。

“可他們也沒說什麼呀。”

“要麼是那幾個人恰好沒在意,要麼是等著我來找你。”蘇雲裳話音剛落,便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這裏待不了了,你快收拾收拾東西,我帶你出城。我可不想平白欠了你,給你機會下輩子來問我討債。”

“出城?那我的鋪子怎麼辦?”

“命都要沒了,你還管鋪子?”蘇雲裳瞪了他一眼,“你一個手藝人,到哪不能活?”

【貳】

小裁縫在蘇雲裳的威逼利誘下跟著她出了長安,一路上喋喋不休地都是問題,“他們為什麼都要找你啊,因為你長得好看嗎?”

蘇雲裳聽了心裏偷偷地有些歡喜,卻還是歎了口氣的,道:“什麼呀,他們是覺得我拿了莫邪殘卷。”她說著又補充道,“江湖上傳聞莫邪當年以身殉劍時,留下一卷鑄劍圖,上頭畫的是一把足以匹敵幹將、莫邪的利劍。可惜她還未來得及鑄煉,就已經離開了人世。”

可這隻是一個傳說罷了。千百年來無數人尋找過它,也有傳聞說那張圖經過哪些哪些大俠的手,但終究沒見到誰鑄出那絕世好劍來。可壞就壞在——“前些日子,不知哪裏傳出消息,說鑄劍圖就藏在長安的雲浮寺中,我又偏偏去了那雲浮寺,叫人看見了。”蘇雲裳說著搖了搖頭,“真是晦氣找上門,躲都沒得躲。”

“長安古刹眾多,雲浮寺也無甚名氣,況且還遠在荒郊,你往那裏去,自然叫人懷疑咯。”

“我是不喜歡人多,才去那偏僻地請香的,沒想到請來這種麻煩事。”蘇雲裳擺擺手,“罷了,不提了。”

“那我們現在往哪裏走?”小裁縫問。

“去姑蘇。”蘇雲裳根本不問小裁縫的意見就擅自決定了。

“去姑蘇做什麼?”

“看桃花。”

“開了春哪裏都有桃花,為什麼要去姑蘇?”

“因為姑蘇的桃花最美啊。”

“你怎麼知道?”

“洛非說的。”蘇雲裳的目光柔了起來,她一邊走,一邊和小裁縫講起了冗長的故事。

“遇見洛非的時候,我才十五歲,都沒下過青城山。我是門派裏年紀最小的一個,師傅寵我,有外人進山的時候,她總讓我去湊熱鬧。我就這麼遇上了洛非。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的人。”

蘇雲裳的眼望著遠處無盡的路途,小裁縫從未見過如此沉靜的她,不管多麼危急的情況,她身上總是有種燁燁生輝的活躍,可此刻,那些跳動的光芒沉寂為了一縷淺淺的霧。

“秋日的青城山很是寂寥,落了滿地的葉,天上也是灰蒙蒙的一片。我走進師門大殿時還滿不高興,一路踢著塊小石頭,然後就看到了洛非那雙褐色的靴。他穿著一襲茶色的袍子,秋風吹過,隨著漫山古樹搖動的沙沙聲,衣袂飄然。他就站在我麵前,卻如誤入凡塵的仙人般讓我不敢觸碰。可是他低下頭,眉眼溫和地看著我說,‘這就是雲裳吧’。”

“然後呢?”小裁縫問。

“他跟我說了許多山下的事情,特別說到姑蘇的虎丘上有個擁翠山莊,裏頭種著滿滿一片桃林,他還說那裏的桃花釀比青城山上的青梅酒好喝的多,讓我一定要去試試。我想啊,能夠讓他這麼喜歡的地方,一定和他一樣美。”

“哦。”小裁縫應了一聲。

看他這副反應,蘇雲裳問:“怎麼了,你不喜歡桃花嗎?”她想著道,“那也沒關係,姑蘇是東南最熱鬧的城市,而且絲織技術遠勝長安,你在那裏開鋪子,一定能做出更漂亮的衣裳,賺更多的銀子。”

【叁】

愜意的日子並沒有幾日。那天一早,小裁縫從客棧牽了馬出來,蘇雲裳卻站在門口沒有動,她抱著劍低低地說了句,“後頭有人跟著。”

小裁縫聽了就要回頭。

“你別動。”蘇雲裳拍了他一下,“等會他們要是動手,你就跑。你若是還想和我一起走,就回客棧等我,若是想自己找地方安定下來,就不用管我了。”蘇雲裳說著套好了韁繩。

“他們會有很多人吧。”見蘇雲裳點頭,小裁縫接著說,“那你怎麼打得過他們,上次你就受傷了。”

“那也是我的事,你在隻能給我添亂。”

“不會的!”小裁縫有些急,“你會馴馬嗎?”

“會啊。”

“那你讓馬先在城郊等著。”

蘇雲裳不明所以,還是依言撫了下馬背,然後用力一拍。趁著馬匹穿過長街引起的騷亂,小裁縫拉著蘇雲裳迅速閃進了一家裁縫鋪子。

小裁縫和掌櫃交談了一番後,就找了件寬大的牡丹團紋緞袍讓蘇雲裳換上,裏頭又加了件厚實的對襟內襯。

“過來。”小裁縫讓蘇雲裳坐在銅鏡前,開始替她梳起頭來。

“做什麼?”蘇雲裳搖頭晃腦的,有些不情願。

“替你盤一個發髻,換了身行頭,自然得換成婦人的發式。”

“可是……”蘇久夜扭捏起來,尷尬地道,“可是發髻又不是隨便梳的……”

按中原的習俗,女子成婚之後才能盤起發髻,而且頭發得婚禮當日由夫君親自綰起來,才應了“綰發結情終白首”的吉利話,哪裏是隨隨便便一個人,隨隨便便一個時候就可以綰的。

“人都追到外頭了,不然怎麼躲得過呢。”小裁縫勸道,“這樣吧,等我安定下來,就為你抄百遍佛經,祈禱你一輩子平安喜樂就是了。這功德,總比得上一次綰發吧?”

“也不必這樣……”蘇雲裳支支吾吾地,十分不好意思,也就由著小裁縫替她裝扮了。

小裁縫為她梳了個垂雲髻,再細細畫了個遠山眉,胭脂一抹,果然活脫脫成了個貴婦人。小裁縫自己就更簡單了,換過衣服,貼了兩撇胡子,一下便老成起來。

這樣子走出去,百裏天闕的人就是有十雙眼睛,也瞧不出是原來的小女俠和小裁縫。

“想不到你還有這個本事啊。”蘇雲裳還在反複打量著他,小裁縫已經付過銀兩,就要出門,“走吧。”

可蘇雲裳隻是歪著頭看他,沒有動。

他隻是一個小裁縫。

明明是見到她闖進門去,都會嚇得摔了椅子的尋常百姓,又怎麼會這些江湖救急的法子?怎麼會替人梳發替人上妝?

還是說,他本就是江湖人,還是精通易容術的江湖人。他也想要鑄劍圖,或者根本就和百裏天闕是一夥的。

江湖人特有的警覺讓蘇雲裳不禁懊悔起來,當初看到白衣人從裁縫鋪出來,就下意識地以為他們是去找麻煩的。

也許,還有別的可能呢?

可是蘇雲裳很快搖了搖頭,想太多了吧,她當時可是隨便挑了一間鋪子躲進去的啊,怎麼會剛好遇上個覬覦鑄劍圖的人。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蘇雲裳穩了穩表情,在銅鏡前又擺弄了一番,跟著小裁縫出了門。

可走了沒幾天,小裁縫便吃不消了。他開始頻繁地勸說起蘇雲裳來,“從長安到姑蘇有數月的路程,沿途也有諸多奇景,自也會有十裏桃林,你又何必執著於一個姑蘇。”

蘇雲裳聽了又有些不高興,過了許久才努著嘴說:“可我也想見見他呀。”

“那他現在在擁翠山莊嗎?”

“我不知道。”蘇雲裳說,“試試運氣嘛。”

其實她哪裏是花幾個月的時間跋山涉水去試運氣,她是真的忍不住了。蘇雲裳見過很多人,他們都和她講青城山下的世界,每一處都讓她心生向往,可隻有那個人讓她念念不忘至今。這次隨師傅來長安,她便存了心思,一定要見到他。

雖然他們相處的時間極短,可從在大殿上初遇時的對望,到在山門下送他離去,發生過的一幕幕都深深地刻進了蘇雲裳的心裏。

可這些話她沒法對師姐們說,也隻有遇到萍水相逢的小裁縫,才能袒露一兩句。反正如果他真是個壞人,他們日後就是你死我亡。如果不是,等她找到洛非,他們也是老死不相往來了。正好蘇雲裳擔心自己沒有這個能耐一路走到姑蘇,就帶上小裁縫做個伴。

可是小裁縫卻反問道:“也就是說,你們根本就沒有約好咯。”

“那又怎麼樣?”

“他有可能隻是到過姑蘇,根本就不是住在那裏。”小裁縫說完,感覺蘇雲裳的表情不太對,便趕緊住嘴。

蘇雲裳確實從來沒有想過小裁縫說的,他和洛非之間,其實並沒有任何實質的約定。她很有可能,根本就找不到洛非。

【肆】

蘇雲裳仔細地回想了自己闖蕩江湖的這些年。她離開青城山的時候並沒有帶多少銀子,和師姐們在一起的時候都是她們付賬,單獨出門就用些隨身的隨意碎銀,還總能遇上仰慕青城劍法的人為了和她比試一場就請她吃飯。總之,她靠著那點銀子沒災沒難地過到了今天,隻能到今天。

她沒錢了。

一路打尖住店,她當時拿的那把碎銀子早就用完了。

露宿是沒問題,可是不用風餐啊。沒有錢,他們會餓死的。

蘇雲裳賠著笑,尷尬地把空空的錢袋子反過來拎了拎,裏麵當然不會自己長出銀子來。

說起來,蘇雲裳還真覺得有些抱歉。如果不是她的緣故,他還是長安城裏衣食無憂的小裁縫,現在卻不得不走到可能要餓死的境地。

蘇雲裳沒辦法,隻得咬咬牙,趁小裁縫不注意的時候,走進了小鎮唯一的當鋪。

她沒有首飾,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手上那把有著上百年曆史的古劍。她還記得師傅把這把劍傳給她時,說它有多珍貴多難得。

可是她也記得師傅說過,活下去比其他事都重要。

朝奉倒是個識貨的人,看得出那把劍價值非凡。可是他更知道,江湖中人,扔掉什麼都不會扔掉自己的劍。

“你既然是青城派的人,去鎮上喊一句,說不定就有你們的門徒,或是想要拜你為師的人,弄點銀子還不容易嗎?”老朝奉臉上堆著笑,語氣上卻已是回絕。

“我不想這麼做。”蘇雲裳說。等她喊完,青城派的人沒來,百裏天闕的人肯定是會蜂擁而至的。到時候別說騙銀子了,命都要被人拿了去。

朝奉見她這麼說,隻得笑笑:“東西是好東西,可是我們也不敢收,萬一你們青城山的人來,說不是他們的人當的,要拿回去,你們江湖人啊,我可惹不起。”

“不會的。”蘇雲裳說著。可就像她沒法證明自己沒有拿鑄劍圖一樣,她也沒法證明自己的劍不是偷來搶來的。總不能跟人家說,我是因為在逃命所以不能暴露身份吧。

“你看,我也要擔風險。你要是真的急用錢,不然我們把價錢再壓一壓?”老朝奉說著做了一個手勢,做出探尋的姿勢。

可蘇雲裳又有什麼辦法,再不願意也隻能點頭。她拿起劍,又仔細地看了看。正要遞過去,卻被一隻手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