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樂未央(1 / 3)

【壹】

長樂宮的侍女抬手斟了一壺清澈的酒,透明的液體在白瓷的酒杯裏明晃晃的,而劃過長空的破碎聲在冬日的黃昏也格外突兀,東宮的侍女惶恐不安地通報,太子殿下薨了。

第二個走的,是我的哥哥,太子沐。

月昭國在束氏這一朝達到了空前的繁榮,歌舞升平,世事安好,燦爛千陽,灼灼耀眼。

我是月昭的公主束承歡,二十年前我的父王為我取了這個意為“承歡膝下”的名字,但所有人都叫我清寧公主,唯一喚我承歡的父王一個人在昏暗的蓮雲宮為死去的宸妃醉生夢死。

初春的帝京陰雨綿綿,人們似乎都對久未放晴的天空失去了信心,整座城都顯得蒼白無力。長樂宮裏來來回回穿著素服的侍女不住地提醒著我,我的哥哥沐,他不在了。

沐的一生好像從未出過什麼差錯,他一直是優雅平和的王長子,飽讀詩書,溫柔親民,在弱冠之年成為當之無愧的太子,但我總覺得沐的身上有一種很疲憊的感覺。父王閉門不出之後沐成了太子監國,而後他開始頻繁地咳嗽,臉色日益蒼白,我能感受到他的困倦和憂傷,但他們都說那樣的蒼白增添了太子莊重的氣質。

我一直很想請沐休息一會。可我從來不敢,雖然沐會很寵溺地為我理順發絲,我卻總覺得他離我那麼遠。

此刻我看著沐的梓宮棺蓋被一點一點地合上,我知道這個精致蒼白的少年徹底地離我而去了。

最初離開我的是二哥哥淵。

在這個誠惶誠恐的王宮裏,淵是最特別的存在。他肆無忌憚地玩鬧嬉戲,同時憑著足夠聰明的腦袋輕鬆地解答太傅的所有問題。我一直很喜歡淵,他總是想盡辦法為我變出新奇的玩意,即使那會惹來父王的責備。

年長之後淵常常因為與父王政見不和被訓斥,淵對這樣的爭鬥樂此不疲,而他終因為一次一次的口不擇言被父王治罪,貶為庶民。

淵走的那天我在長樂宮裏哭得不可自抑,我不敢去送他,我害怕看到他帶著一貫不在意且怡然自得的表情離開王宮。

我聽說淵的母親賢妃送他離開的時候很欣慰地說,你終於出去了,你一點都不適合這裏。那之後我很想去王宮外麵看一看,我想知道是不是外麵的人都像淵這麼開心。

十四歲那年我在宮宴上遇見晏遠,百步穿楊拔得頭籌。父王問他要什麼賞賜,晏遠凝著劍眉下那雙璀璨如寒星的雙眸道,惟願國泰民安,一字一頓仿若月昭的國泰民安就在他的麵前。

我想我是喜歡上了這個英氣逼人的少年。

於是晏遠成為了清寧公主的駙馬,封侯拜將,滿門榮耀。而他叫我公主,比長樂宮的侍女叫得還要生硬與惶恐。我終於清醒地意識到,這世上再不會有人記得承歡這個名字了。

同時我也發現原來王宮外麵的人並非都像淵那麼開心,長街小巷中艱難存活的人們讓我懷疑月昭的平靜祥和是否隻是假象。不過晏遠並不希望我離開駙馬府,他說我是公主,公主和平民是不一樣的。我以為終於離開了王宮,卻不過是換了一個陌生的牢籠。思量之下我與晏遠搬回了長樂宮,那裏至少還有我可愛的弟弟,泱。

偌大的帝京,或許隻有泱沒有把我當成帝國公主。

【貳】

紫宸殿傳出旨意來,召淮南王急速進京。

我的弟弟泱,他終於要回來了。

泱的母親不過是紫宸殿的一個小宮女,偶然懷得龍胎生下龍子得封婕妤,而父王以對婕妤母子的冷漠表達他對宸妃始終如一的愛情。

泱似乎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人情淡薄,他習慣於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一個人玩一個人看書,不挑剔吃穿用度不指使下人。可即便如此,還是沒有人喜歡這個王宮裏最小的孩子。

我第一次仔細看這個弟弟是在藏書閣。那日我打發了宮人想一個人看會書,卻見著泱坐在地上為一個斷句百思不得其解。他似乎沒有察覺我的出現,直到我用長長的護甲為他指出那個斷點,他才慌忙起身對我行禮,“清寧公主安好。”這是他與我說的第一句話。我們的感情就在我笑著回答“你應該叫我姐姐”開始如同春日裏的樹木一般拔節。

那之後泱便成了長樂宮的常客,而若是淵也在,泱就會悄無聲息地跑掉。他不會向我索要什麼,隻是一起聊天便很開心,原來泱也是會依賴人的。泱安靜地端詳著長樂宮裏那些古董字畫的時候頗有王公子的沉穩感,而他興致勃勃地帶我去看王宮裏無人發現的景致時又像極了宮外那些天真爛漫的孩子。

我偶爾發現泱對書房裏掛著的《瀟湘圖》有些戀戀不舍,這一年他生辰時我把董源的這幅畫送給了他。泱好像對這些貴族的玩意越來越感興趣,不過這並不妨礙泱在我心裏一貫惹人憐愛的模樣。

泱十五歲那年被封為淮南王,離開了帝京。起初還能每年回京朝賀,父王深居不出之後,我便同樣也沒有了再見泱的機會。

如今他已長成了挺拔的少年,身上卻有著哥哥們沒有的邪魅和英颯。

泱以攝政王的身份坐上了龍椅,卻全然沒有欣喜的樣子,他像是被春日裏的慵懶氣氛感染,神情倦怠地看著大殿上拱手而立的大臣,依舊是那麼一副厭世的模樣。

他們都說是泱和丞相崔朝合謀毒害了沐,想要謀權篡位。或許泱受夠了做一個無人問津的小王爺,我卻依舊無法將他和殺戮聯係在一起。

我問泱,你討厭他們嗎。

泱懶懶地說,是他們看不起我。然後抬起頭笑著說,隻有姐姐對我好。泱的眼神讓我覺得有些陌生。他說,我很小的時候就想,我一定要坐上那個位置,要讓那些看輕我傷害我的人看著我成為這個帝國的君主,對我頂禮膜拜。

我笑了一下沒有說話,這個世界欠他的,總是要還的。泱問我,姐姐不會怪我吧。不管我做什麼,姐姐都不會怪我的對不對。

往後的許多年我都在想,如若當時沒有點頭就好了。

泱說的那件事,竟是賜死晏遠。

初夏的陽光有些刺眼,天空晴得發白,侍女們揮著團扇的動作讓人昏昏欲睡,白瓷酒杯落的破碎聲與沐離開的時候如出一轍。

紫宸殿的旨意道禁衛軍都統晏遠勾結朝臣,企圖刺殺攝政王,證據確鑿,下令捉拿,不再株連。當夜刑部便傳來消息,說晏遠畏罪自盡。

泱在長樂宮的門口對我說,姐姐,我會為你找一個更好的夫婿,我會讓你成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我不願見他。

而後所有人都道清寧公主和攝政王為駙馬爺反目。

【叁】

我和晏遠在一起六年,他已能輕快熟稔地喚我清寧,在春日微涼的清晨為我畫眉,在某一個愜意的黃昏低著頭說愛,雖仍是生硬得很,依舊足以叫我欣喜了。而我安好適意的生活被泱的第一步棋打成一盤散沙。泱是真的開始謀劃他的帝國了,我卻始終不願相信這是從犧牲我的幸福開始的。

國人都知道父王極其寵愛我,賜予我的沐浴邑超越了前朝所有的公主,長樂宮也同樣是王宮僅次於紫宸殿的宮殿,比宸妃的蓮雲宮更甚。而後泱在城東驅逐了許多權貴,圈下了一大塊地為我建了一座兩倍大的宮殿。他指著那座金碧輝煌,無比奢華的宮殿問我,叫長寧宮好不好。

長寧長寧,他終究是覺得我多餘了。

我的泱,他如今是攝政王而我不過是一個沒有權利的公主,我依著他的意思搬進了長寧宮,還是取下那塊金漆的“長寧宮”牌匾換上了王宮裏的那一塊“長樂宮”。

就是隻是我一個人的長樂未央,我也要長樂未央。

離開了王宮的長樂宮很快變得車水馬龍,我生平第一次揮霍一個帝國公主的權利,邀了京城最有名的十位美男子為我奏曲陪我聽音,讓整個長樂宮歌舞升平,樂音靡靡。

泱隻要隨意一查便會發現他們都曾是晏遠的朋友,或者是沐的心腹。泱或許知曉,可他太過自信,僅僅把這當作我對晏遠和沐無力的懷念。卻不知此刻,長樂宮正發生著激烈的爭論。

一個是兵部侍郎徐敏,一個是新科探花萬俟璟。萬俟璟是這十個人中我最欣賞的,他的才華問鼎狀元並無困難,卻因為出身貧寒又是夷族,生生落為探花,好在他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萬俟穿著素白如雪的錦衣,衣擺繡著青竹,看起來儒雅又謙和,此刻正毫無顧忌地在長樂宮的大殿上數落著丞相崔朝擾亂朝綱,憤然卻依舊風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