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蘇自不知單嫣在這頃刻裏起的婉轉心思,正含笑觀察著她呢,卻忽然見她曇花一現般顯出一番女兒美態來,嬌媚不可方物,不由得也呆了一呆。正覺古怪,那邊的莊客群裏接著便出了亂子,人呼馬嘶的,不免分心去看,待得再凝神回來時,單嫣又已經回複成先前淡然從容的模樣了。
“你領著炭兒到這邊,可是有什麼事麼?胡大哥呢,他去了哪裏,怎的沒有跟來?”單嫣問道。
秦蘇表情一黯,一時卻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她帶著胡炭急切想要見單嫣一麵,原本就是抱定了要告知全部實情的心思的,狐狸精法力高強,又聚有夕照山一班厲害幫手,把胡炭交給她撫育培養再好不過了。施足孝奪走胡不為的屍身,令他身死難安,秦蘇自知憑自己決計無法解決此事,少不得還要麻煩單嫣去出手挽救。但剛才見到狐狸精一番慟哭,那哀哀欲倒,肝腸寸斷的模樣,又哪有什麼厲害大妖的樣子,分明隻是一個失離了愛人和骨肉的嬌弱女子。這讓她頓時起了惻隱之心。
人與妖雖然同形殊道,意趣有異,然而在失親至哀與舐犢之情上又哪有什麼分別呢?一月的羔羊見得母親臨被宰殺,尚知偷銜屠刀暗藏於跪下,哀鳴乞告屠者之憐。萬裏同行同宿的雙雁,其一陷死,另一隻會振翅向高空,投地自絕以全情,更何況這些心智不差與人的妖類!
秦蘇不想再往她傷痕累累的心上插上一把刀子了。
單嫣對胡大哥情意匪淺,剛才問名胡炭時那般局促羞澀之態,秦蘇可全都瞧在眼裏了。若再讓她得知愛人身故的噩耗,這個可憐的女子會是怎樣痛不欲生呢!
唉,人有愛欲,故生憂怖。這句話果然沒有說錯啊。秦蘇用餘光看著單嫣的臉,心中無端的生起這個念頭來。她還記得當年範同酉在初出此言時,給她帶來的那些強烈震動,現如今再放到單嫣身上,也是絲毫無礙的。一切世間生靈,但凡沾染了‘情’‘欲’二字,便陷身在萬千塵劫之中了。連這樣強大的妖怪都難以逃脫戕心的厄難。
單嫣空自懷有一身高強法術,卻隻因戀慕一個男子,有家不能回,有親不能見。這幾年執著糾纏於仇鬥,更是一點都不知道親故愛人的消息。磨難至此,這天地銅爐對她的熔融何等峻苛!自己比起她來,卻是稍稍幸運了那麼一點兒呢,至少自己在得知胡大哥殞命,萬念俱灰了一陣子後,又重新找回生活下去的目標。而單嫣的苦難這才剛剛開始。
她這裏躊躇不語,思緒萬千的。那邊等不到回答的單嫣卻漸起疑心了。看著秦蘇表情陰鬱,眉間隱有悲色,單嫣麵上的溫色迅速冷淡下去,代之以越來越濃重的陰雲。
“他是不是出事了?”單嫣問道,聲音冰冷之極,仿佛是從齒縫裏迸出來的,又硬又尖銳,再無剛才對胡炭時那般和悅。
秦蘇心中難受非常。她在這片刻內努力搜索枯腸,想要尋個溫和點的法子來告知和安慰單嫣,但倉促間哪裏想得出來,而單嫣竟然也半點耐心都沒有,一覺不對便立即作色,也讓她感到吃驚。注意到對麵女子麵目間越來越明顯的陰戾之色,那股暴虐狂怒的氣息正在眉間急劇醞釀,堪堪將欲透麵而出。看來剛才瘋禪師敘說的故事並沒有半點誇張,眼前的單嫣,已經不是胡不為記憶裏的那個食葉猶哀的妖怪妹子了,九年來多見人間之惡,快意於仇殺,她變得鋒利和暴躁了,早已不複當年慈和憫善的心性。
“說吧,他是被人囚禁,還是被人折磨?他現在人在哪裏?”在單嫣看來,學會定身符的胡不為若非遭受致命傷,尋常的傷損病痛於他是全然無礙的。胡不為今日沒能跟著兒子過來見自己,想來就隻有被人捉住陷身囹圄這個原因。
“單姑娘,你先別急,聽我說,胡大哥,他……他……”秦蘇柔神色複雜的看著單嫣,目中又是憐惜又是不忍,‘他已經離世了’這六個字想來何其簡單,在她心裏已經翻來覆去的滾動了無數次了,可是臨到唇邊,卻是變得千鈞之重,終究難以說出口來。
“我問你!他在哪裏?!”單嫣猛的厲聲大喝道,如同當空打了個霹靂一般,秦蘇心中一凜。遠處的雷閎正張頭探腦向這邊看呢,聽得這聲暴喊,不由得心裏有些擔憂,向師傅望了一眼,暗想道:“這狐狸性子果然壞極,兩句話不對就要發火,師傅惹毛了她,怕是不怎麼好解決了。”
胡炭本來渾渾噩噩的,也被這一聲厲喝震得心中一抖,神智忽歸,眼中迅速回複了清明。惶惑的抬目一看,正瞧見單嫣粉麵含煞的盯視著秦蘇,似乎出手在即,當下嚇了一大跳。也不知這二人怎的忽然又有矛盾!大驚失色之下,來不及分辨緣由,隻急叫一聲:“姑姑!”一翻手握住了秦蘇的腕子,拉著她蹬蹬蹬的連退了好幾步,驚懼的看著單嫣。
這一下單嫣心中酸楚更甚,麵色鐵青,把目光從秦蘇臉上轉到小童抓緊秦蘇的手,死死的盯著,一言不發。秦蘇立刻敏銳的捕捉到她眼中那股強烈的敵意。
小童頓時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了。他慌忙鬆開手掌,看一眼秦蘇,又看一眼單嫣,滿臉無辜之色。他察覺到二人之間的緊張關係,卻不知因從何來,待想要去勸解又如何能夠。在他心裏,其實這個今日初見麵的單嫣姑姑,是和秦蘇姑姑不分軒輊的,二人分量等重,他既不願秦蘇受到傷害,也不想讓單嫣感覺到受冷落。
“單姑娘,你要節哀,”秦蘇看到胡炭的為難,便拍了拍小童的腦袋,示意無礙,重又走到單嫣前頭站著,和她對麵相視,目光變得凝定。事到如今,把事情掩著蓋著已經毫無意義了,瞧單嫣這幅模樣,若是再不把真相告訴給她,怕是她連殺人逼問之事都做得出來。“胡大哥已經離世了,是在六年前,當時我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單嫣神色一怔,顯然是完全想不到會得到這個答案,她蹙緊了眉頭,盯著秦蘇,目中閃過濃重的狐疑和猜忌:“你胡說什麼?誰說他死了?”
秦蘇咬牙道:“是被屍門的惡賊施足孝害死的,連屍骨都沒留下來,那時我就在現場。當時若不是胡大哥他們甘願舍掉性命,我和炭兒也活不到今日了。”說著毅然抬頭看向單嫣雙目,臉上現出深深的恨意,“我這次過來見你,就是想求你,讓你找到施足孝,為胡大哥報仇!”
單嫣皺眉看著秦蘇,似欲不信眼前這美貌姑娘說的話。她仔細的觀察著秦蘇的麵部表情,想要找到一些說謊的跡象。哪知秦蘇也是毫不退縮的與她對視,目光澄淨,全無愧色。從對方臉上,單嫣看到了倔強和不甘,看到了哀傷,看到了憶及往事時那抹痛楚和柔情,但卻找不到到半點慌亂和閃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