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追上了,咱們走!”雷閎抬目望向前路,黑密的眉毛展了起來。兩行形成直線的足跡一直朝著南方延伸。雖然步伐散亂,雖然有多次跪倒,然而穆穆帖的方向始終執定未變。雷閎頭一次對穆穆帖生出敬佩之感。看來他又一次忽略了一個值得結交的漢子。這個胡人師兄一路來言語不多,但沒想到,在他木訥的外表之下竟也藏著這樣深沉熾烈的情感。
三個人發足急追,再趕上四五裏,穆穆帖的足印愈發不成模樣,他似乎在雪裏匍匐爬行過,那些被衣袍壓平拖動的長長的痕跡,有時一拖十餘丈,讓雷閎看得禁不住動容。
木妖的行動何其之快,以穆穆帖的體力,追到這裏早已經失去對方蹤跡了吧。胡人隻是懷著一腔哀慟,照著大概的方向不死心也不放棄的舍命追趕。
這要何等沉厚強烈的情感才致如此!
一片杉樹林出現在視野的盡頭。在裏許開外,錯落的尖錐狀樹木生長在矮丘之間,濃密的針葉層上堆覆著厚重的白雪,像一排黑白間雜的長牆阻在了前方。然而穆穆帖的印跡並沒有延伸到那裏,有兩道清晰的車轍從東北方向行來,然後在一處平展的雪丘下跟穆穆帖的足印相接,胡人的留下的痕跡到這裏就斷了。
“是什麼人把他救了?”雷閎在在雪丘下,皺著眉毛想。雪地裏並沒有掙紮搏鬥的跡象,但光憑這點還不足判斷來者是抱著善意還是惡意,或許穆穆帖是在昏迷之後被人提上車的。兩道車轍都是尋常的製式,寬窄印紋都沒什麼出奇的地方,雷閎也無法推斷出車上人的來曆。
跟胡炭秦蘇二人說過自己的看法過後,三人又沿著車印繼續追趕,這卻比追蹤穆穆帖要難得多了,雙駕之乘,腳力可比一個法力枯竭的人輕健許多,胡炭幾人都是疲累之身,追趕上七八裏後又都漸感氣息促急,那兩道車印穿過一個百十來人的小村子,又徑向南方行去了。
天色漸漸明亮,三個人從辰中趕到巳初,已經經過了兩個小村子,問明方向後繼續向南追進。此時誰都不敢稍作停歇,他們都知道,愈接近城郭,找回穆穆帖的希望就愈小,所以幾人都是顧不得臉色蒼白氣息粗重,隻是發了狠狂追。
雪已經是停了,然而平原上風潮依舊激烈。往往在人們經行過後,不久就會卷刮起數人高的白幕,漸次將地上的痕跡掩平。
啾啾的風聲若嘻若泣,倏忽驟急而倏忽和緩,也正如無數行路人不同的心境。
在胡炭幾人激鬥過的峽穀裏,此時正有六個人自南向北冒風而行。
這是一支四男二女的隊伍,年長的領頭者三十三四歲,最幼的一個女子才十七,兩個女子長得鮮妍明媚,姿容都是不俗。他們是相州龍岩山的弟子,剛從南方夔州遊曆返回。幾個年輕男弟子眉飛色舞的,正在向師妹吹噓這一趟的經曆,兩個女子被逗得咯咯嬌笑,柔聲軟語,假嗔輕怪,惹得幾名師兄愈發熱情高漲。
“那個老婆子把麵碗朝邱師弟扔過來,邱師弟還在那裏擺手說‘我賠錢!我賠錢!不要動手!’,”一個披著玄色大氅的年輕漢子正在說話,“我一看不好,急忙拉了他一下,可是還是慢一步,麵碗已經扣到他臉上,湯汁四濺的,那才叫好看……”
兩個女子都是掩嘴嬌笑,那最年輕的女子眼波流轉,朝著行在最左邊的靦腆男子笑道:“邱師兄,你怎的這樣不知應變呀,人家都跟你動手了,你還要跟她講道理,那不是自找吃虧麼。若讓師傅知道這樁事,少不得又要罰你抄寫《返山經》。”
那邱師兄被師妹這麼一說,麵紅過耳,頗覺慚然。隻是聽到她嗔怪裏微含的關切之意,卻又忍不住心中歡喜。
“他不是不知應變,隻是太老實,”先前那個說話的師兄笑說道,“相州四君子……”話未說完,卻聽到走在前麵的三師兄發出示警:“不要說話!”
有情況!五個人立即停了笑談,迅速的向師兄身後靠攏,兩個師妹在中間,四名男弟子圍在外側,幾個人都是提起氣息,滿麵警惕的仔細諦聽。
前方的雪道上,有幾十個凸起半尺高的起伏鼓丘。從雪層間偶顯的衣物和肢體,可以判斷出底下埋著死屍。不用太好的眼力,就可以推斷出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伏殺。幾十個人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失去性命。而且這伏殺發生時間不會太遠,也就是這一兩日間的事情。
領頭的師兄隻擔心一行人被卷入別家門派的仇殺之中,所以喝止住了眾師弟師妹。瞧這些倒伏的屍體數有幾十,隻怕對頭勢力極大,若不然,也不能這樣近乎無聲無息不留痕跡的殺死幾十個人。
他讓師弟們留在原地戒備,自己提了刀,慢慢地走近最靠山路的鼓丘前,輕輕刮去表麵的雪層,死屍穿的厚底皂靴,棉芯長褲,一一顯在眼前。一襲灰褐色的布袍,肩上縫綴著天青的紋繡,看起來頗為精致,在往上,是一張潰爛溶蝕後又被寒雪凍成青白的麵孔。他忍著惡心,繼續挑撥雪塊,冀圖從死屍的衣飾兵刃找到可以證明他們身份的證據,然而他失望了,這些人的穿著非常普通,兵刃也都是江湖上尋常所見的刀劍之類,並不見有什麼異常。
“師兄,怎麼樣?”一個師弟遙遙的問道,三師兄搖了搖頭,答道“看不出來曆。”待想前走幾步再翻看別的屍體,可是從前路方向刮來的風聲裏,一些細微的響動卻讓他忽然麵色一變。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暗運氣息轉入掌中刀,矮腰小心翼翼的向前躡行。幾個師弟師妹知道師兄發現了異常,不敢大意,都把防護術法運了出來,五人同步,屏聲斂息的跟在師兄身後。
轉過那塊遮蔽了視線的突岩,道路向左一折,六個人第一眼都先看到了停在離道十餘丈外的那輛黑色馬車。墨簾緇幕,駕騎神駿,車子在一堆被白雪堆覆的亂石中就像點染在素色紙幅間的墨點一樣顯眼。這片場地顯然經曆過一場激鬥,無數亂石疊壘,從巨石新鮮的斷口和頭頂上方懸崖那明顯的缺損,可以看出這些石塊原本是跟山崖一體的,隻是卻被人轟塌下來。
地麵上一個寬近七丈,深達三丈的巨坑更不知被什麼巨力弄成。六個龍岩山弟子都是心頭發寒,這是何等可怕的破壞力!具有這樣實力的人物,可不是他們能夠望見項背的,就是他們師傅親來,恐怕都隻有一個當場殞命的下場,也不知是什麼厲害高人在這裏做了恩怨了斷!
會不會是馬車旁那幾個人動的手腳?六個人懷著驚懼和疑問,都把目光投注到崖壁下的馬車那裏,四個男人此時正圍聚在車座旁邊,左二右二分立著,衣飾簡單,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他們顯然也發覺了這裏的響動,也把目光投到六人身上。三師兄發覺,四個人的神色似乎極為恭謹。
當然不會是對著自己幾人。他們是對馬車裏坐著的人心懷敬畏。
“這些是什麼人?車裏坐的又是誰?”三師兄心裏湧起了疑雲,這峽穀山路如此逼仄崎嶇,他們還要乘著馬車進來,如此不嫌麻煩是什麼緣故?是不願用真麵目示人還是別有情由?他覺得崖下這一撥人的來曆愈加神秘了。
不期而遇的兩撥江湖人物,這時心中各懷所想。龍岩山的幾個年輕弟子隻覺得身子發冷,血液在血管裏急速湧動,心髒幾乎要衝破胸腔跳躍出來。兩個女弟子花容失色,睜著驚恐的俏目一霎不眨的望著崖下四人,隻擔心他們會做出什麼不利舉動。這不難理解,在見識到這樣巨大驚人的破壞力和數量眾多倒伏死屍之後,沒有人不在心裏感到顫栗。六個人就像蹦蹦跳跳無意中闖進了虎穴的幾隻倒黴兔子,麵對著取命天敵的灼灼目光,駭怕得甚至都沒工夫去生出後悔之念。
六個人如臨大敵,僵在原地,俱是喉頭幹渴。
小半刻,馬車中的人似乎低低吩咐了一句什麼,車外幾個男子都是微躬身子恭敬聽命。隻向這邊掃過一眼便即移目不顧,一個禿頂眇目的中年漢子抱起一塊石頭,從車簾下送了進去。
黑漆漆如染煙色的絨布,背麵是鮮豔的猩紅。一隻雪膩的手從簾底下伸出來,接住了石塊。這是怎樣美麗的一隻手!皓腕瓊指,纖美難言,玉筍不足形其色,春蔥不足比其形,就如同一捧溫光跳蕩於朱匣,暗度梅香幽傳謐夜,讓遠處看見的幾個年輕男子一見之下,都在心裏生出強烈的期待,隻盼著這車幕能再掀開一些,好讓他們可多領略一些美色。
“我們走吧。”這句話卻是清清楚楚的傳到了六個人的耳中,雖隻四個字,可是嬌媚異常,聽來就像被輕軟的絨毛堆揉在心尖,若沾若觸,如引如護,四個男弟子麵皮發熱,都是心中一蕩:“真好聽的聲音。”他們呆呆的望著那樸素的黑車,滿心都是渴慕之念,先前的敵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此豔美的一隻手掌,如此媚麗動人的聲音,也不知車幕之下,坐著怎樣傾豐姿絕世的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