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搖暖,金獸銷香。耳中聽到的是燭花爆裂‘劈剝’的輕響。
胡炭朦朦朧朧醒過來時,先映入眼簾的,是數十張熱情洋溢的臉龐,這些在早前時候還帶著譏嘲憤懣的麵目上,此時有了完全不同的表情,一張貼一張的聚在頭頂上方,有人滿臉都是欽佩之色,有人驚訝,有人大懷興趣,也有人意蘊關切。但少年的目光沒有在這些陌生的臉上稍作停留,眼睛一睜開,就著急的尋找秦蘇的蹤跡,“姑姑!姑姑!”他向四麵張望,兩臂撐起身子驚慌叫喊道。
“炭兒別怕,我在這裏。”秦蘇在背後愛憐的摟住了小童,將他擁進懷裏,輕輕摩挲他的頭頂,看見小童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臉上,辨認出來後明顯放鬆下來的表情,秦蘇忍不住鼻中一酸,匆忙別過頭去,壓抑住喉間的哽咽之聲,眼中又撲簌撲簌落下淚來。
剛才胡炭勢若瘋虎撲來,舉臂攔刀救她性命的情形,讓秦蘇深受震動了。她從來也想不到,在生死關頭,這個小小孩兒會是這樣的珍惜自己,竟然舍命來維護自己周全。連年來玉女峰對姑侄二人追殺雖急,卻從未有過那樣生死隻隔一線的危機,所以秦蘇也從來不曾見過胡炭外露的感情,而且胡炭性情跳脫,奸猾狡黠,年紀雖小,卻已曆煉得跟一個經年老市儈一般,算計得失毫厘無差,別說自己隻是個不帶血緣的姑姑,即便真是母親,秦蘇也不敢想象能讓這樣的小孩子不計得失來保護自己。但現在秦蘇看到了,瞧胡炭最後那樣,因後怕而驚惶大哭的樣子,秦蘇已經毫不懷疑自己在胡炭心中的位置,胡炭是真把自己當成母親了,而且是深敬摯愛的母親,七年來的相依為命,讓這個孤苦的孩童對這個半路姑姑產生了眷戀和依賴。
這個孩子,並不像他往常表現出來的那樣嬉笑超然,而是和他爹爹一樣重情!
剛才胡炭血染重衫,卻絕不後退的情形,和當年胡不為在叢林裏誓死不離的情形何其相似!都說龍生龍鳳生鳳,也隻有胡大哥這樣重情重義的漢子,才能生出這般孝順懂事的孩子來。秦蘇想起胡不為,悲喜交集,心底下又忍不住生出一股驕傲,多年來的仇恨蒙蔽了她的眼睛,差幸卻沒有影響到胡炭的成長,她到底沒有辜負範老前輩和胡大哥的托付,教出了一個和胡大哥一樣了不起的孩子。術道即心道,學術者要先學為人,這是隋真鳳在任掌門時對手下弟子時常說的訓誡之語,玉女峰棄弟也深信這句話,瞧胡炭這樣仁義懂事,將來必是一個響當當的漢子。
隻可恨這老天給這父子倆的磨難實在太多了,造化輕賤重情者,艱難無時或斷,總是一波接一波的湧擊到他們身上,這一對父子,大的已經被厄運徹底吞噬,音容杳去了,小的從出生到現在幾乎沒過過一天好日子,自幼便流離失所,飽嚐人間冷暖,到如今還找不到一處安身立足之所。秦蘇憎恨這可殺的命運,若教她生出能力,必要將這不諳善惡人心的造化碎於掌下,別讓它再為害善良人。
胡炭疲倦的闔上雙目,“還好,姑姑沒事,姑姑還在……”他心中喜慰的想,精神寧定下來。秦蘇還在身邊,瞧她表情平和,威脅顯然也消失了,胡炭察覺不出危機,緊繃的神經便也頓然鬆弛,渾身懶洋洋的再提不起一絲力氣。畢竟是失血太多了,定神符和五花娘子的冰赤守心丸將他的肌體傷處修補回來,但損耗去的元氣卻短時間內無法恢複,胡炭隻覺得眼皮沉沉,吊著鉛塊一般,身子直有萬鈞之重,靠在秦蘇懷裏便欲沉睡過去。
但是有人卻不能讓他如願睡去了,此時趙家莊群豪火燒眉毛,正等著這個小童救命呢,他要睡著了,誰來解除危厄?看見小童胸口起伏漸緩,鼻息漸長,淩飛趕緊咳嗽了一聲,問詢道:“小胡炭?”
胡炭眼皮眨動了一下,微微睜開眼來,此時聚在周圍的豪客們都已各自落座,身邊空了下來。小童把目光略略一掃,這才發現,身處之地已經不是先前受傷昏倒時的通道了,而是換了房間。這不知是趙家莊哪個院子裏會客的廳堂,造得頗為敞大,八窗四牖,門戶洞開,所見器物皆精細貴重,桌、椅、茶幾、花架、一應木具的質地沉實細密,都雕著繁複的花卉,房裏燈火明亮,頂棚上吊著八盞六角螭首風燈,金絛錦穗,花獸翹角,也是不凡之物,對麵的當門正中位置,一大軸荷塘魚鶴掛畫顯眼之極,幾乎遮住了半麵牆壁,掛畫下麵,是一張黃梨木方桌,兩旁分列著八張紫檀木太師椅,坐著趙老爺子,淩飛道人,一個光頭白須的老和尚,一個衣飾華麗的中年女子,還有一個黑瘦蠅須的道士,一個滿麵正氣的中年漢子,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也坐在其中,不過胡炭並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