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降了露,踩在濕滑的枯葉上極易滑倒,胡不為和範同酉都有傷,服過符水之後表皮肌膚愈合,到底仍未徹底痊愈,走得更慢。到臨近中午,也不過走了十來裏路,歇歇停停的,來到一小片矮林前,又複止步將息。這林裏生的樹木與先前所經略有不同,枝幹粗大肥胖,樹葉卻又小又密,也不知是什麼樹。
秦蘇把兩大一小都安頓好了,正要再去捕獵,忽然聽到胡不為說一句:“怎麼這麼安靜,這麼大個林子,連聲蟲叫鳥叫都沒有,太奇怪了。”
範同酉登生警惕,老江湖行路,經驗豐富之極。當下站起身來,看到草葉間不少禽獸白骨,已查不對。順風狂嗅鼻子片刻,麵色已經大變:“不好!我們快走!有赤蟻群!”
胡不為和秦蘇都不知赤蟻群是什麼,但看到範同酉麵色惶急,料必不是什麼好東西,急忙起身,向側邊跑。
“別去那裏!向後退!”範同酉說,“離這林子遠一些,咱們往回走!”
說話之間,三個人都聽到了下雨般沙沙的細響,胡不為抬目向林中看。見褐色的樹幹和綠色的草葉正迅速變紅……那是無數紅色沙子一般的細點正密密麻麻的向這邊堆積!速度好快!
聲音愈來愈大,片刻後便如有急雨嘈雜一般了。
“跑!”範同酉的這聲叫喊驚惶之極,兩人震了一抖,哪還敢遲疑,疾捷術加身,轉頭狂奔,遠遠再回頭看,見剛才那一片林子已徹底換了顏色,直如浸過血一般,殷紅可怖。三人毛發皆竦,直跑了近半個時辰,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範同酉才讓停下來。“好險!差些就要沒命了!”
“什麼東西這麼厲害?是螞蟻麼?”胡不為問他。
“赤蟻群所過之處,沒有活物,你說厲害不厲害?”範同酉說,“剛才那片樹林,都看到了吧?那是合酒木,這樹木會分泌樹蜜,是赤蟻最喜歡的東西。”
“咱們用火燒不行麼?”胡不為想不通小小的螞蟻有什麼好怕的。雖然數量眾多,但三個人使起火焰術來,還不是來多少死多少。“螞蟻最怕火,一把火燒過去,還不都死幹淨了。”
範同酉看白癡一般翻他一眼。還是秦蘇笑著答了他:“這些螞蟻是紅色的,分明抗火,火燒不死的。”胡不為大慚,訕訕了一會,自己沒趣,便說:“怎麼突然冒出這林子來了,前年我倒沒遇見。”
“幸虧你沒遇見。遇見就完蛋了。”範同酉說。“這些螞蟻聞到血肉氣息便會追尋,不死不息,直到把獵物啃得隻剩白骨才回去……以後你得當心些,有合酒木的地方就有赤蟻群。”
胡不為應了,三人坐下休息。這一番掉頭急回,又轉回到前路上了,也不知後麵有沒有敵人再追趕上來。胡不為心中擔憂,坐也坐不住。半盞茶之後,等範同酉休息畢了,才又找路重新動身。一直到天快近晚,沒再遇上什麼古怪林子和敵人。胡不為始覺心安。
熱氣轉淡,日向西垂,眼看著一天又要過去了。三個人翻了一天山,累得精疲力竭,快走不動路了,正盤算著尋個地方先過夜。然而前方樹林裏,數聲尖厲的啼鳴,讓三人寒毛倒聳,範同酉霍然睜開雙目。
樹林裏傳來沉重的擊打之聲,似乎是什麼東西正拚命的拍打樹木,“喀哧!”“喀哧!”的折斷之聲不絕於耳。
“該死!是屍鳴!施足孝跟過來了!”
胡不為正躺在草窩裏伸展四肢,一聽大驚,蹦高而起,忙不迭的把手握在胸前玉牌之上。
“咱們走!”範同酉咬著牙說,“他在前麵等著我們,定是做好了布置。我們走為上計。”青龍釘雖然威猛,可孤力終究有限,截殺十數頭僵屍倒還勝任,但麵對幾百具死屍,區區法器又何堪大用?那可是數千人大軍都抵抗不住的。不到萬不得已之時,範同酉實在不願意跟施足孝正麵交鋒。
三個人拖著疲憊之軀,向鳴叫聲反方向跑去。範同酉料定施足孝必是指揮群屍在後麵追趕,便曲曲折折行路,故布迷蹤。誰知道,剛跑得六七裏路,聽前方竟又傳來數聲尖鳴,大群的林鳥驚飛上天,土地震動,聲勢比先前更要巨大。範同酉麵色慘白,抓一下腰間封魄瓶,卻已隻餘六個,兩蟲兩介一鱗一羽,這點資本,如何跟屍群相抗?!
“這老不死的故布疑陣,使用疲兵之計!”老酒鬼恨得臉都通紅了。然而沒有法子,體力透支,想要跟以逸鍆暉的僵屍硬抗是不可行的。三個人急急忙忙,又轉向另一頭奔跑,範同酉傷腿本未愈,這一日接連不間斷的急行軍,又加重了傷勢。掙命逃開十餘裏路,感覺整條腿都快不屬於自己了,腫脹熱辣,疼上心頭,已經無法再大步奔跑。
隻是懷著憂懼,誰敢停下?聽見四處追趕聲再無停時,三個人不斷調整方向奔跑,路越來越難走,腳步越來越慢了。眼見著沉色籠罩大地,夜又來臨,左近林木黑成一片,也不知是跑到了哪裏。範同酉終於支持不住了,跑到一處平整地方,聽見身後聲響倏忽間全部停息。便一跤摔倒在地。胡不為將他扶起了,心中煩躁和絕望齊湧上來,忿怒叫道:“我們不跑了!他要來便來,咱們跟他決一死戰!”
話音剛落,聽見左側草葉間啪啪兩下鼓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好!有骨氣!有膽量!待會兒我就專門整治你,看看這骨氣到底能有多少!”
“施足孝!”胡不為的這一聲叫喊,真正變得絕望。
兩個人從暗影深處慢慢踱步出來,一高一矮,正是施足孝和程堯清。到近前站定了,月光照落下來,胡不為看見江湖敗類臉上掛著愉悅的微笑。“範老鬼,我這趕鱉進甕的計策不錯吧?你還有什麼話說?”
範同酉沉著臉看他,不發一言。
秦蘇懷中的靈龍鎮煞釘突然間就尖鳴起來了。東南西北,瞬間如暴雨欲臨,各處的樹林裏同時傳來“噌噌噌噌”的急響,有樹木倒伏,有宿鳥驚飛,雜聲無法細述,胡不為三人都聽出來,那是許多僵屍鑽動土層的聲音。施足孝得意洋洋,雙手一展,向四周顧盼:“這裏才是我的陣法所在之處,來,堯清,讓他們看看我們的待客之所。”
程堯清捏動指訣,低沉的念咒。不多時,眾人身周的樹木上,同時亮起橘黃色的符字,借著光芒,秦胡範三人都看到,這一片地上,處處灑著血跡,草葉盡淋得濕漉漉的,也不知是人血還是什麼。陣法既動,場中一時變得大寒,僵屍們感受到了陰氣彙聚,盡興奮得胡胡啼鳴,尖聲此起彼落,如同萬千猿猴在哀嘯。
“我隻派出十七頭僵屍,就把你們趕到這來了,哈哈哈哈,範老鬼,想不到你聰明一世,也被這小計策所騙,實在有損令名啊。”
範同酉看看四周已被合圍,情知今日已是不了之局。他歎了口氣,低頭默想片刻,走近秦蘇輕輕抱過了小胡炭,凝視著小童,神情慢慢變得溫柔,胡不為和秦蘇頭一次在他臉上看見這樣的憐惜和慈祥。
“好孩子,範老頭不能再做你師傅了,”他微笑著說,“我千方百計,想把你收到我門下,讓你傳我衣缽,幫我揚名……你有如此良好資質,在我調教之下必成大器。可是,看來老天爺是不願意給我這個福報……唉!”他輕輕摩挲著胡炭的頭頂,落寞浮上麵頰。“孩子,將來你要好好的,做一個正直之人,把公義放在心間。”
胡炭看著他,渾不解這老公公幹什麼突然對自己親切相向。
“炭兒,能不能叫我一聲師傅?”範同酉蹲下來,熱切的看著小童,目光熾烈。小胡炭眨著眼睛,轉頭去看胡不為和秦蘇。二人知道這是範同酉已在做訣別之語,生死就在頃刻,他終於把心底的願望說了出來。老頭兒用心良苦,看得出來,他對小胡炭的喜愛極深。隻不知為何先前卻一再隱瞞。
“炭兒,叫師傅。”胡不為悲聲說。心想範老哥開始糊塗了,幾人轉瞬就死,兒子以後怎可能還好好的做正直之人?
小胡炭聽父親吩咐,“噢!”的應了,怯怯的說:“師傅……”
範同酉眼角閃起歡喜之光,紅潮湧上臉來。他臉在微笑,嘴唇卻開始抖動。“再叫一聲……老頭子一生沒有親人,難得遇見你這麼個孝順機靈的孩子,唉,我要是真有你做弟子,那該多好……”
“師傅。”胡炭又說,聲音童稚清脆。範同酉胸口劇烈起伏,這下不再笑了。低下頭,抑住了胸中滾滾激情,而後,他重重把小胡炭抱在懷中,萬千不舍,終於深吸一口氣站起來,麵色頃刻間已換成堅毅。“施足孝,你想要塑魂譜,我可以給你,不過這些人與你無怨,你放過他們如何?”
“好,我答應你。”施足孝咧嘴笑道,“這幾個人對我也沒什麼用,我隻想學塑魂法。”
“學塑魂法之前,我要先教你一句口訣。你要用心記。”範同酉慢慢探手入懷。
“什麼口訣?”施足孝登生警惕,雙拳握緊了,兩眼死死的盯著範同酉的手,看見他摸出一卷書稿來,才輕輕吐了口氣。
“你聽著,這口訣我隻說一遍。”
“好,你說。”施足孝臉上露出笑容,側耳細聽。
“泄陰凝陽,天地有方,動取玄鬥,法應貪狼,理幽通既得真氣,禁浮思而定原罡,上行炁烈,下空虛張,借來祝融神魄,旋入卦宮離行,天陽地陽人陽,乾坤替造,虛實重綱……”念前麵口訣時,範同酉沉著聲音,一字一字如有千鈞,待念到‘理幽通既得真氣,禁浮思而定原罡’語氣逐漸加快,後麵的更幾乎連成一片,施足孝初時還凝神諦聽,直到聽見訣中有“借來祝融神魄,旋入卦宮離行,天陽地陽人陽……”之句,始發覺不對,這分明是烈火咒術口訣,哪是什麼塑魂法?!
“老賊找死!想騙我!”江湖敗類笑容頓收,冷峻的臉上湧起殺機,右掌虛空一抓,“敕令!”空中聲響,頭頂樹枝彈動,隨著一陣張狂風聲,一具僵屍揮舞雙臂躍落下來,拳鋒直擊老酒鬼的後背。範同酉橫下心思,拚著身受重傷也要把咒語念完,便不閃不避,哪知驀然間感到背心肝髒位置一痛,直徹心扉,這氣息便再也吐不出來了,剩下的兩節咒語立時被扼。
“早防著你了,想跟我玩心機,那還差得太遠!”施足孝冷冷的說。
“範老哥!”胡不為上前攙起了他,見那武術僵屍一個空翻隱藏到樹後去了,捏著刑兵鐵令的手便沒再動作下去。
“當真心機深沉……”範同酉搖著頭苦笑,“小人之心處處提防,我不該做這打算。”他張口嘔出了一大口血,道:“算了,沒必要跟你使陰謀,我不繞圈了,譜法給你,你隻信守承諾把他們放了就行。”說著,手一揚,掌中的書譜便向施足孝扔去。
施足孝卻不自己接,急身後退,他原先站著的位置,土地突裂,下麵鑽出了一具僵屍,伸手抄住了書譜。此人心機極深,處處以己心度人,時時提防著免被人暗算,在這些細小末節上都不肯絲毫放鬆。
指揮僵屍抖了抖書卷,見無異物掉落。施足孝才真正放下心來,借著場中符光,看到泛黃的書卷上“塑魂譜”三個古拙大字,他麵上終於顯出喜意,上前夾手奪過,哈哈大笑:“終於到我手中了!哈哈哈哈!塑魂譜!塑魂譜!學得此法,老夫我縱橫江湖指日可待!以後看誰還敢與我作對?!哈哈哈!哈哈哈哈!”
範同酉譏道:“敗類終究是敗類,學到法術就隻想著逞惡作孽。好了,書我給你了,你就守信讓他們走吧。”
“走?上哪去?”施足孝假裝驚異,回頭看看弟子:“守什麼信?堯清,我答應過讓他們走了麼?”
“沒有啊,師傅。”程堯清說。
範同酉大怒:“難道你想反悔不成?這些人與你無怨無仇,你何苦與他們為難?”
施足孝皮笑肉不笑,雙手一攤,道:“你也知道,我天天都得煉製僵屍,死人不好找啊,這三個人正是絕佳材料,把他們放走了豈不可惜……嘖嘖!尤其是這個小子,身上藏著個絕好寶物,有很重的死氣,我喜歡!那個姑娘,相貌出眾就不必說了,還有一條青龍,厲害啊厲害!一出來就殺了我十一頭僵屍,險些把我的白兕都給害了。”他看著秦蘇,咬牙切齒,可是忽然間眉頭忽又一皺,“咦!”的驚訝出聲,似乎想起了什麼。
範同酉喝道:“你既然答應我,怎能出爾反爾!我知道你在江湖上聲名不佳,卻想不到你連信諾一項都做不到,為人至此,真是不要臉之極!”
“要臉幹什麼?你倒要臉,要臉就落得今日這個下場。”施足孝冷笑道,眼睛仍在秦蘇臉上打轉。“我為什麼不能出爾反爾?跟我講信諾,笑話!施足孝跟人講信諾,死人都不相信的,難得你倒相信。”
“無恥!難怪連屍門都不肯收你這敗類!”範同酉斥道,右掌不知不覺在背後勾了一個風火動之訣。“若非我早知道你為人如此,真信你的話,豈不是東郭藏蛇一般一廂情願?”
“什麼?!”施足孝吃了一驚,一眼看見範同酉臉上出現譏嘲,不妙之感頓生。他緊張的環顧四周,“你又有什麼陰謀?”
“火合開術!疾如律令!”
“嘭!”的一響,施足孝手中的書卷激燃起來,赤極發藍的火焰從書頁繞出,卷成一條火蛇,順著施足孝的手臂盤繞,如同鐵鏈纏體一般,登時將他燒成火人,施足孝急脫書譜,看到空中翻開的冊頁上繪著鮮紅的符字,大聲慘叫:“火合符!該死的老賊!太狡猾了!你暗算我!”
“秦姑娘!你帶著炭兒走!”範同酉大喊,轉到秦蘇身前,手掌印在了她胸前膳中穴:“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
“啪!”聽得一聲脆響,封魄瓶已破。
秦蘇吃了一驚,驀然氣海湧入大力,全身劇癢,雪白的羽毛鑽出了皮膚,接著巨大的羽翼從背後撲展出來。“範前輩,我不走!”她急道,“我要和胡大哥在一起……我們跟他們拚了!”
“大局為重!不要把性命枉送在這裏!”範同酉向她大喝,“我們拚不過的!僵屍太多!炭兒還小不該死!我和胡兄弟都負了傷,走不了啦,你有青龍護體,帶著炭兒快跑,好好撫養他,將來……將他培養成個真正男兒!”
秦蘇心中淒苦,還待抗辯,但範同酉將小胡炭往她懷裏一放,用力上推,身不由己便向空中飛去。“胡大哥!胡大哥!”她大喊,淚水從眼中滾滾而落。
“炭兒!”胡不為搶上前去兩步,卻又停住了。秦蘇心中被絕望填滿了,在空中奮力回頭,看見那漢子雙手空垂立在暗地裏,蕭索而落寞,他眼中閃動著無數複雜的情緒,慈愛,眷戀,絕望,欣慰,隻是,這一刻間,伴隨著他一生的恐慌和驚懼,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