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冤獄)夜中黑白怎分明(1 / 3)

其時天色未亮。幾名奶娘睡眼惺忪,起來開門。胡不為不及跟她們多話,搶進房去,抱了胡炭出門就走。他是劉府的尊客,眾人不敢問他,眼睜睜看他沒入夜色,叫醒門房自出門去了。想到從此便不能再抱著那個可愛娃娃,盡都心下惘然。

正值四更天,人人酣夢。長街寂寥,遠處不時響起更梆和零落的狗吠之聲。胡不為不辨方位,隻順道急奔,一路卻沒遇上什麼人。

奔了約莫兩刻鍾,筋疲力盡,再也跑不動了。坐倒在一扇木門下呼呼喘氣。回頭看看來路,微光朦朧,大石板路麵沉靜的很,沒有人追來。他酣戰一夜,幾乎沒合過眼。此時急奔一路,直覺得手足如綿,懷裏的胡炭也比往時沉重許多。如此狀況,須得好好歇息,將養精神才是,要不明日也不用趕路了。好容易等得氣息喘勻了,力氣稍複,爬起來又向前走去,盼望能找個客棧歇宿下來。

西京是個繁華大城,日間人來人往,商賈旅人不絕。這樣的城鎮自然是旅店遍布。胡不為沿道隻走了半袋煙工夫,看見前麵道邊一間房子燈籠高掛,幾串銅鈴掛在門首。一張黃布旗子上書著:同來喜客棧。當下疾步上前,敲門進去歇宿。

預付了房錢,一個走路頻頻點頭的店伴帶他到樓上單身客房安睡。客房倒頗雅致,桌椅整潔,也貼著幾幅寫意山水,幾幅文字。胡不為困倦已極,隻想倒頭長睡,哪還有心情閑賞風雅。將錢袋扔到床尾,也不脫衣,安頓好小胡炭,埋頭就睡下了。片刻間鼻息如雷,自與周公交流心得去了。胡炭日間睡得多了,此刻精神健旺,睜著兩隻眼睛, ‘呀呀’自言自語。小拳不住揮動,跟他爹設壇騙人時亂舞拳腳有八分相似。果然是天生騙人的好苗兒。

一覺直睡到第二日午時。胡炭餓了,張嘴呱呱大哭,胡不為好夢正酣,恨不得將這個小鬧人精掐死了事。趴在床上留戀了好一會,見他哭的實在厲害,隻好憤憤起來,口中道:“好了好了!小祖宗!就來伺候你了。”長長伸個懶腰,一陣柔風吹上麵來,愜意無比,看看窗戶大開,日頭曬落到地麵,屋中亮堂堂的。心中暗讚這店裏夥計伏侍周到,一早就來開窗換氣。下會若還來西京,定到此店歇宿。

待得收拾行李時,不由得大叫一聲苦也。原來,昨夜放在床尾的一大包銀子,早已不翼而飛。這窗卻哪裏是店伴來替他開的,而是飛賊光顧後的逃遁之道罷了,順便開來替他胡家父子通風清涼了。這般巨額錢財到手不足兩日便又沒了,胡不為懊悔得隻欲跳樓。六百兩的雪花大銀啊,他掙上一輩子都掙不著,這般輕輕巧巧便充了賊資,飽了賊囊,如何不令人激憤直想吐血?胡不為在屋中連連頓足,唉聲歎氣,不住圍著茶桌繞圈子。見麵前一個小凳攔路,想也不想,一腳踢飛開去。足上疼痛傳來,卻哪及得上心中痛苦之萬一?他愛財如命,此刻丟了銀子,真跟丟了命一般難過無已。心中把賊的祖宗一百八十代罵得體無完膚,深恨自己長個豬身子,睡死成這樣。推而上之,又將昨晚兩個狐狸精也恨上了。想來自己如此疲累,原是她們播弄所致。兩個妖婦渴如經年沙漠,無數次碾榨他,才讓他困乏成這樣。此刻心中急悔急怒,他那還有甚麼清晰心思,但凡跟丟銀扯上幹係的,都讓他罵上了。他倒不想,昨夜跟兩個妖婦鬼混時,他胡老爺子神魂顛倒,樂不可支的,隻巴不得在劉府再呆上一兩年。

銀子是丟了,摸摸身上,懷裏的青布包裹還在,釘子和玉牌並蜈蚣內丹等物並未失竊,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此刻胡炭卻自止了哭聲,他老子心煩沒顧的上理會他,小半天工夫下來,小娃娃哭累了,自己吃指頭玩。

自怨自艾了好一陣子,胡不為也感腹中饑餓。刻下盤纏盡都沒了,可須好好打點,另尋些銀錢來充做路資。胡不為心中盤算,定神符效驗極神,自己大可以充個走方郎中,替人治病收錢。每愈一人收取一兩銀子,窮人便少收些,三錢也可,五錢也可。如此,一日畫上五六張,吃飯的錢便都掙來了。隻是須製個掛簾招子才好,寫上 ‘神醫濟世’四字,不怕沒人送錢上來。然而難處便在這了,偌大的西京城裏,他一人不識,卻去哪裏弄個棒兒和白布煙墨呢?胡不為心中想了幾遍,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看著日色漸漸偏去了,擔心店家又加房錢。趕緊抱起胡炭,出門下樓。心想:先到外麵轉轉看罷,興許有誰家不用的晾衣杆兒和破舊衣裳,先簡陋製上一幅再說。

樓下大堂人聲鼎沸,許多閑人武師正吃午茶,敘些離奇故事和四方見聞。內中一個麵皮通紅的老頭嗓門尤大,胡不為還在樓梯中段便聽到了他的說話:“……你這信州怕是去不成了,看來還要在西京耽擱幾天。”有人答他的話:“那卻是為何?我趕到信州有急事要辦,可不能在路上耽誤太長時間。”老頭嘿嘿一笑,道:“客官是剛剛睡醒吧?還不知西京城已經出大事了。刻下西京已經封城,所有客商旅人,隻許進,不許出。留守大人的通告貼在城門上了,嘿嘿,要想趕路哇,您要長出一對翅膀才成。”那人 ‘阿唷!’一聲,甚是焦急,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竟要封城?告示上有沒有說要封幾天?”老頭嘿嘿一樂,道:“客官,你這話算是問對人了。我有個侄兒在府衙上當值,所以知道內中的掌故,您要是去問旁人,決計沒有我知道的清楚。”話說到這,卻賣關子不說了,坐到座上,慢飲茶水。

胡不為已走下樓梯,聽這老兒話裏懸而不盡,當下緩住腳步,要聽他說完再走。那跟風說話的客人也是個慣行四方的,看見老頭把話藏起了,當然知趣,招呼小二道:“小二,給老爺子加一壺鐵觀音,再來一碟茴香豆,會到我帳上!”小二應了。紅臉老頭登時色霽,一張臉笑的跟花朵也似,連說:“客官您太客氣了,教您這般破費,如何當得?”他是鎮日在茶館旅店中混日子的人物,專以小道消息換取茶飲飯食,口中客氣,心中卻是暗喜:又蹭得一壺好茶了,這人倒當真大方。當下咳嗽一聲,故做神秘,壓低了嗓門說道:“客官您有所不知,昨兒晚上,西京城出了四件大事,現下鬧的人心惶惶,都說老天爺怪責人心狡詐,要降罪人間了。”那客人道:“哦?卻有這等事?不知道發生了哪四件大事?”老頭兒得了香茶豆子,再不隱瞞,當下說道:“頭件大事,是本城留守家中失竊,丟了一件要貢給皇上的寶物。留守大人雷霆震怒,下令在城裏各處嚴加搜捕,定要把盜賊拿住了治罪。早間兩處城門都封閉了,便是因為此事了。”那客人道:“誰這麼大膽,竟敢盜到官老爺府中了?還是貢品,唉,要是給抓住,怕是逃不掉株連九族的下場。”

“第二件大事,是城南的劉佩玉劉老爺家一夜之間死了四十多條人命,聽劉家婢女說,似乎是晚上有一條極大蜈蚣把他們害死的。那蜈蚣眼睛有馬匹那麼大,身子有四五十丈長,嗐!隻一噴霧,登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您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這麼大的百足蟲麼?”那客人睜目結舌,駭然道:“這麼老大蟲子,卻是怎生長出來的?讓他為害起來,那還了得!”老頭兒洋洋得意,道:“可不是麼!這蜈蚣到劉老爺家藏了半個多月,劉老爺還以為是賊呢,請來幾十名俠客說要拿賊,誰知賊沒拿著,卻全讓它給害死了。”那客人道:“是啊,誰會想到會有這等變故呢……啊唷!那便糟了!蜈蚣定然還在西京城內,萬一作亂,又有誰能製的住它?豈不是還要死傷很多人?!”

“客官不用害怕。”老頭兒嘻嘻一笑,道:“西京城離京都不遠,皇氣極重,正是上天眷顧的寶地,哪能容得這些怪物妖孽為非作歹,昨天晚上,玉皇大帝便已派了龍王將蜈蚣絞殺了,客官您就放心好了。”當下細說西京好處,又將劉家婢女的傳述添油加醋說來,一條青龍變成了四海龍王,在天上呼風喚雨,打雷閃電,如何如何將蜈蚣殺得遍體鱗傷,撕成碎片。一招一式,各種法術並驚險激烈情境給他描繪的如同親見。將那客人唬得矯舌不下,連連驚歎。這老頭兒一生以舌頭混飯吃,正是舌燦蓮花的能人,胡不為聽了都不由得欽佩。那蜈蚣雖然很大,但也不過三四丈長,在他口中說來竟又大了十倍,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鎮煞釘的青龍更被他捧成玉帝派下的龍王,如是說來,他胡不為倒成了玉帝了。這老頭兒卻不知,眼下玉帝正空著肚子,抱著孩兒在人群中聽他吹牛呢。

這紅臉老頭口舌便給,又善引懸念,一番話說來曲折跌宕,比說書先生編得都好聽,隻不多時,堂中許多茶客都聚攏過來聽他胡侃。他是個人來瘋的主兒,見聽者愈多便愈賣力,當下興高采烈,又說了下去。

“這第三件大事啊,實在邪門的緊,唉,也不知是西京百姓做了甚麼缺德事,幹犯天威,顯出這等不祥征兆來。”隻一句話,便將滿屋人說得鴉雀無聲。胡不為聽過他吹牛,知道他又瞎編故事,當下再不理會,向門外走去。眼下肚子正餓,盤纏皆無,這事可比什麼都大得多。邁出門檻,耳中還聽到那老頭的話聲:“……府衙一對白石獅子全變成黑色了,列位客官,這石獅子是辟邪擋煞……”

出得門來,胡不為便往偏僻的小巷中尋找。料想那些高門大戶是斷不會將晾衣杆和舊衣服扔在門口的,往尋常百姓堆裏找找,或許會有。哪知在蛛網般的巷道中尋了半天,連根小布條都沒撿著,更別說是衣裳了。胡不為大感泄氣,饑火又湧上心頭,不由得又愁眉苦臉長籲短歎起來。如果六百兩銀子還在手上,哪還用再受這等饑疲交迫的苦楚?早是肥脂香膏滿口,錦繡軟衾加身了。思慮至此,更是惱恨那盜銀飛賊,直恨不得剮其肉抽其筋,拆其骨寢其皮。

灰心惱恨之下,隻低了頭走路,也沒心思再顧周遭行人的說話。不承想,卻一頭撞上一個路人懷中了。聽得一個男子 ‘哎喲!’一聲,喝道:“你是怎生走路的?!沒帶眼睛出門麼?!”胡不為登時驚醒,連忙道歉。那人不依不饒,仍出言責怪:“這般寬敞大道你不好好走,淨揀有人的地方撞,敢莫是個小賊!?”胡不為連連告饒,看見兩人都著黑衣,腰間佩著長劍,正是習武之人,當下那還有什麼脾氣,把一腔不快惱恨都扔到腦後了,低眉順眼,盡賠不是。

哪知那人 ‘咦!’的一聲,問道:“你不是劉府的客人麼?怎麼跑到此處來了?”胡不為抬頭一看,他走路撞上的,原來是昨夜裏在劉府捉妖的兩個術士。 ‘啊唷!’一聲,麵色登時蒼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昨夜聽了他們一頓叫罵,把拿走蜈蚣內丹的人說得罪不可赦,萬死不足平民憤,便跟千古罪人一般,早就感到羞慚。刻下贓物正在懷中,看見他們,怎不叫他心中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