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出世) 再死再生終見日(1 / 3)

天空烏沉如鉛,透著橘紅之色。又有一場大雪要來臨了。

眼見著除夕過後,便要開春。這一場雪下來,隻怕又要在先前雪地上再堆得厚厚一層。瑞雪兆豐年,明年的收成該是極好的罷。有了豐沛的雪水滋潤,蟲兒災害再少,那便是難得的豐收年景了。定馬村中勞事耕種的老農們莫不喜笑顏開,聽著朔風吹過枯木梢的聲響,便如聽到了喜宴細樂一般。

天氣向晚,往時早該黑沉沉一片了。然而在這暴雪來臨之際,天上的紅光襯著雪白大地,村裏村外的草垛竹籬和各家院內的牛馬轅駕,一應物事倒看的清晰異常。

胡不為昏沉沉的,卻作了一場險惡恐怖大夢。夢境光怪陸離,先是沉在一片死黑靜寂中,四處無光,他大聲叫喊卻聽不見聲音。正自著急,猛然間夢境又變,他已脫身出來,在一條黃土道上行走,未已,又發現一忽兒身在梧桐村的怪墓裏麵,一忽兒又轉到自己家中庭院,一忽兒竟又在汾州城外的茶肆中。夢中有無數妖怪穿梭來去,說不盡的惡形惡狀。又忽然發現自己手足竟被鐐銬鎖住了,一隻蒼老的黑色毛怪拿著繩索綁縛自己,聲音沙啞怒罵,又用利刃紮他身體。肩頭、小腿、肚腹被尖刀紮穿了,巨痛難以忍受,他大聲叫喊,低頭看時,竟駭然發現三處地方皮肉翻開,裂出口子來,未及驚呼,傷處又湧出大群蜘蛛,大大小小,爭相鑽擠,這些紅黃雜間的長毛惡蟲何止萬千之數,都附在傷口上了,用尖利的獠牙吃食血肉。胡不為動彈不得,身上時冷時熱,隻淒聲叫喊。妻子趙氏聽到他的呼聲,不知從何處出來了,拿一罐獾油走近身邊,笑著對他說不要怕。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塊月餅,喂到他口中,月餅甚是芳香清涼,定是汾州六香居的手藝。胡不為隻覺得齒頰生香,口中舒適非常,身上疼痛也減輕了,吧唧了一下嘴,低頭下看,卻發現竟是單嫣半蹲著幫他清洗傷口。用獾油細細的塗抹患處,輕手輕腳的甚是細致。獾油極有神效,隻一搽上,傷口立刻止消,也不疼了。胡不為猛看到自己衣不蔽體,身上有多處露肉,大感難為情,口中訥訥,待要謝她卻又無詞,忽而,見麵前站的仍是妻子趙氏,拿一支雪白手指點他額頭,抿嘴笑罵:“呆子,亂想什麼?小心我不讓你抱孩子。”神態親昵嬌媚。胡不為正感甜蜜,卻猛見一條烏黑粗壯的大蛇當空卷下,將趙氏攔腰捆起了,隻收力一勒,登時捆得她筋骨短折,香消玉殞!趙氏一張臉血流直下,極為淒慘可怖。這下事出突然,愛妻遭厄殞命,他如何不悲痛焦急,當下嘶聲叫喊起來:“萱兒——你不要死!”

大汗淋漓睜開雙目,卻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龐正微笑看著自己。嬌顏如花,肌膚勝雪,這溫柔嬌美的絕世容顏,不是單嫣卻又是誰?單嫣見他醒來,喜道:“不為哥哥,你醒了!”眼中盡是欣慰之意。將一顆雪白珠子噙回口中了,伸手替他搽去額上汗珠。胡不為腦中昏沉,恍惚間憶起前事,自己和兩個黑衣人打鬥,被一根巨大的毛足刺死了,妻子也被蟲足刺穿頭顱,登時神誌驚醒,大喊一聲:“萱兒!”屋中長聲振梁,良久卻沒聽到熟悉的聲音應答。胡不為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遊目四顧,心中暗暗疑惑,難道這便是陰曹地府?陰森鬼蜮中,怎麼又有床,又有桌子的,還有一條白中透黃的紗帳,跟自己家中一模一樣。而且,單嫣怎麼也被卷進來了?

大夢初醒,他一時神智未得清明。正不明所以,抬頭看見單嫣衣衫破碎,染滿血跡。粉嫩的右臂裸著,一道深可及骨的創口從肩至肘長長劃下,血肉模糊,不由得替她擔心:“嫣兒,你……你……怎的受傷了?”急切之下,他倒忘了自己已然身死之事,單嫣能與他對麵見著,定然也是死人無疑了。可是死人又怎會受傷?單嫣微微一笑,淡然道:“在路上遇到幾名法師,用術符將我傷了。不礙事,過幾個月便好了。”

胡不為不是蠢笨之人,隻這片刻間,已知自己並未死去,定然是單嫣趕來將自己救了,如此說來,豈不是妻子也一同獲救?當下目中放光,問單嫣:“啊,嫣兒,我知道了,是你把我救了,那你嫂子……她……她……”單嫣側麵避過他的目光,隻低聲道:“不為哥哥,你……要保重身子,不要太難過。”胡不為聽說,心中一沉,滿麵欣喜登時僵住。卻聽單嫣續道:“我趕來時,你還有一絲活氣,可是嫂子頭上……她……已經來不及了。不為哥哥……我真的沒有法子。”說著,肩頭抽動,雙手覆麵低低哭泣起來,她與趙氏一向交好,這一番哭泣,一半是自恨,一半也是痛傷。胡不為心中悲涼,想到終於還是與妻子天人永隔,登時灰心,一點生氣也沒有了。此時再有萬千銀鈔,千裏廣廈又有何益?缺了那個體貼可親的愛人,缺了那雙時時微笑的眼眸同他共喜共悲,他便再是榮華富貴壽延千年,又有何歡趣?

麻木悲哀到了極至,腦中便變成空白。胡不為掙紮著坐起身,掀開被子下床,光著腳就想衝出門外。哪知腿腳綿軟,才走了兩步,一個踉蹌登時摔倒。他被黑衣堂主擊得重傷,命懸一線,雖得單嫣施展妙手救回了,但身體精氣受損過巨,一時哪能盡複。心中憤恨已極,這身體偏又不爭氣,胡不為直欲便死,趴在地上雙手狠砸地麵,嗚嗚哭出聲音。單嫣見狀,收了哭聲起來將他攙好,仍帶回床上躺了,柔聲勸解。可是愛妻新死,這憂煩心結是片刻間開解不得的。胡不為圓睜雙目流淚,自憤、傷命、恨天諸多情緒一齊湧上心頭。不由得又是一陣爆發,一拳砸到床板,咚咚震響,雙腿左右亂蹬,將一床被子都踢到了床尾。

哪知一陣嬰兒的啼哭傳來,將他從心魘拉回房中。胡不為吃了一驚,轉頭看時,卻見一個瘦瘦小小嬰兒,用衣裳密密包了放在床內側。小家夥滿臉血跡,跟一隻小貓兒一般大小。頭頂軟膜跳動,兩隻眼睛鼓脹還未睜開,被他的大力動作驚醒了,小臉兒漲的通紅,張開小小的嘴,唇舌鼓動,開始細聲細氣哭叫。兩隻小小短短的手臂,比自己的拇指粗不了多少,粉生生的不住搖動。胡不為呆呆看著嬰兒,腦中又迷糊起來。問單嫣:“這是誰的孩子?……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