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在莫爾莊園的老城堡裏休息。農場廚師愛莫先生為大家準備了豐盛的午餐，有我愛吃的烤番薯。那東西可甜了，我第一次是在神農森林地區野人家族的餐桌上吃到的，後來看到龍貓小姐也常常吃。我們找到各自的小夥伴圍坐在餐桌前吃飯，龍貓和我跟靈長族的朋友們一個飯桌。大家一邊吃著飯，一邊想著法子要找點兒的樂趣。莫爾城堡有著古老的曆史，當我們停下來的時候，就纏著龍涎先生給大家講關於它的傳說故事。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除了吃好東西，我還有一個探聽新鮮稀奇的習慣，當然這件事情是放在了睡好吃好之後。
“莫爾莊園大概在五千年前才建成。”龍涎先生說：“那時候人類城邦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那時候人類城邦是什麼樣子的，龍涎先生？”龍城的一個孩子問道。他即使和龍貓年紀相仿，在大同國已經生活了六十多年，但如果沒有人跟他講五千年前人類城邦的原貌，他就算博聞強識，大概也跟我一樣迷惑不解。
“那個時候，龍城尚未輪序到現在的乾位，也就是說沒有排到人類城邦的首位。估計那時龍城人口還不到現在的一半——”
“那現在龍城有多少人口？”我搶著問了一句。這話剛出口，我就後悔自己的冒失，居然在眾多同學麵前打斷龍涎先生講曆史故事。自從我貴為大同王國王庭主人國王先生的座上賓以來，我學會了許多社交禮儀，甚至一有機會還會教神農地區原始森林的居民野人家族的朋友如何遵守文明秩序。但我總是在好奇心大發時不能自持，跟我總是在美食麵前管不住嘴巴一樣糟糕。
我剛想跟大家道歉，但龍涎先生不失時機地替我消除了尷尬，他說：“滿福先生真是厲害，這個問題恐怕要請司法大臣來回答了。”
他沒等我們問為什麼，就接著說：“官方從未公布這方麵的數據，因為法律沒有授權政府做人口、經濟普查這一類可能導致不正當競爭和蓄意謀劃的調查。政府不去做這些事情，也沒有任何一個大同王國的公民樂意做這類沒有多少意義的事情，所以要想知道底細，就靠個人自己了。你所問的問題，恰恰涉及政府權力邊界，在大同王國恐怕隻有政府的法律顧問才能回答。但是——有關人類城邦的曆史和莫爾莊園的來曆，我想我還是有資格給你們講的。”
龍涎先生不但很輕鬆地化解了我胡亂提問可能導致的混亂，也輕快地繞開了法律問題的障礙，繼續不動聲色地給我們講起了莫爾莊園的故事。
“從前，”龍涎先生說。
這次我吸取教訓，很謹慎地沒有開口打斷他講故事。我對龍涎先生講故事的開頭有疑問。大人們在給小朋友講故事時為什麼總是喜歡用“從前”這個詞。按照通常的邏輯，故事當然都是發生在我們知道它以前啦，像“過去”“從前”“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這些表示過去時間的用語，不使用我們也當然知道。但是大人們為什麼總喜歡用這些表示時間的狀語，而且還屢屢達到了講故事的目的。這個問題，我想還是以後問泰山先生好了。
“有一個叫哈莫的龍城人。這位哈莫先生原本是居住在龍城城區的市民，生活安逸，整天的工作就是飯後到市政公園裏溜達，但凡遇到跟他一樣閑逛的家夥，他們就能站著聊上半天，直到太陽下山。這樣悠閑的日子過了好幾年。後來他突然喜歡上了旅行。
“哈莫先生戰戰兢兢地向他漂亮的妻子表達了他要去旅行的想法，哈莫夫人絲毫沒有反對的意思。真實情況正好相反，哈莫夫人十分支持她丈夫的想法。這反而令他有些措手不及。在此之前，哈莫夫人對她丈夫整天遊手好閑的行為很是擔憂，而她一眾閨蜜姐妹的先生們，不是熱衷於社會交際，就是積極鑽營升官發財之道。哈莫夫人眾多姐妹的丈夫中極少有像她丈夫這樣無所事事的男人。雖然哈莫夫婦一家不用工作，政府的福利計劃也能讓他們生活富足，但是有哪一個虛榮的女人不希望有一個妝點門麵的丈夫？每次姐妹聚會，姐妹們都張牙舞爪地吹捧她們的丈夫有多優秀，唯獨她隻字不提哈莫先生，好像她還是一個沒有結婚的漂亮姑娘似的。
“哈莫先生也沒想到他妻子如此開明。以前他每次飯後丟下碗筷準備去市政公園時，哈莫夫人就開始使用惡毒的語言含沙射影，搞得他麵對眼前這位漂亮的妻子時總能想到‘美如蛇蠍’這句至理名言，以至於後悔當初選女朋友時不該把眼睛隻盯在美女身上。但是在大同國可沒有人敢輕言離婚，雖然每一個男人在離婚時不用支付高額的贍養費，但為離婚後獨居的婦女提供幫助的政府就要向提出離婚的丈夫索取等價義務，那幾乎比巨額贍養費還可怕。所以一個懼內的丈夫，那怕從裏至外受到妻子惡毒的攻擊，通常也隻好選擇忍氣吞聲。其實哈莫夫人當初剛嫁給哈莫先生的時候，溫良謙恭，簡直可以算得上完美女人。壞事兒就壞在她那幾個庸俗粗鄙的好姐妹身上。在哈莫夫人眼裏，她那幾個死黨都是上學時集聰明、美麗和溫柔於一身的優秀綜合體。上學那會兒，她們常常一道讀書，去過很遠的地方旅行。所謂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仿佛正是她們上學時的寫照。
“後來畢業，姐妹們各自回到家鄉受雇於政府，每個人的工作說起來也很有趣。因為姐妹幾個都頗有一些文學功力，又熱愛寫作，雖然也常常見麵，但她們還是願意把自己對生活的熱情寫在紙上互相寄送。法律嚴格限製工作時間，公務員享受的待遇雖然不及普通公民，但每天依然在工作時間之外有大把的空閑講述姐妹們的心情。那時鴻雁頻傳，真是忙煞了大同王國的郵遞係統，天上，地下，每天都能看到辛勤的傳遞員們風馳電掣的身影。
“每個人都渴望的婚姻也似乎很圓滿，姐妹中有人嫁給了富人——”
說到這裏，龍涎先生突然看著我解釋道：“本國所稱富人，並不指占有多少錢，大同國裏貨幣隻是計量工具，不代表財富，因為本國不使用貨幣購買產品和服務，積累的財富量隻是表明可以要求多少政府服務，除了正常需求，即使有錢也不能索求額外的東西，因為這些要求在大同國的法律體係中被認為是不必要的和故意浪費的。假如用一個簡單的例子直觀來說，滿福先生擁有兆億的財富，並不代表你就可以直接用這兆億的錢購買等價的產品和服務，而是你可以用來抵銷你因為政府提供的係統服務而需要向政府支付的勞動，你甚至可以向後續延支付，直到你能夠使用完你擁有的財富。但在大同國，一個人因生活而向政府索取的服務畢竟有限，每個成年公民參加工作後提供的有限勞動換取的報酬足夠生活所需。有很多富人直到去世，他在政府那裏儲蓄的財富也沒能抵銷完政府為他的支出。”
我想龍涎先生真是一個聰明的人，他可能早聽說過我愛打聽的習慣，而且來到大同王國，許多事情跟我原來在中國生活的時候可不一樣，至少主人一家可以用賣魚換來的錢購買他們想要的東西，而不是用來計量概念上的產品和服務。
“先生，我還有一個疑問。”我忍不住說。
“滿福先生有什麼要問的？”龍涎先生笑著問，其他的學生則都看著我，急切想知道我要問什麼。
“那大同國的公民死後，他生前沒用完的錢怎麼辦呢？”我雖然認為這純粹是好事，但我實在想知道。我一直都沒有機會問泰山先生。我不知道怎麼付款，也不知道如何花錢，因為泰山先生把一切都打理妥當，我根本不需要關心。作為外交大臣，泰山先生的工作無可挑剔，但作為外賓，想是什麼都不懂，這簡直太令人難受了。
“一筆勾銷。他不欠王國政府一分一厘，政府也無須再為他儲蓄的財富傷神，統統變成公產，用於政府向全體公民提供服務的開銷。在大同王國，每個人都隻代表他自己，從他出生到去世，政府會提供全部服務，所以也沒有會惦記遺產一類什麼的，當然也就不會有繼承了。大同王國是一個契約社會，有關身份的東西除了親權法律關係，在物質方麵派不上用場。”
我到大同王國這麼久，到現在終於明白拿什麼付帳單了。這真是太捧了。原來大同王國與眾不同的地方在這裏。
“有的嫁給了公務員，唯一例外的是哈莫夫人。當所有姐妹聚在一起開懷地談夫論子的時候，哈莫夫人則孤零零地落在旁邊。若論相貌，她是眾姐妹中獨樹一幟的知性美女，而才華眾姐妹也多自愧弗如。但就是這樣一位才貌兼備的女性，在尋找丈夫的路上反而沒有意想的容易。哈莫夫人品味極高，她希望她的丈夫是一位品學兼優的紳士。所以在眾人對她婚姻生活熱心過度的年分，哈莫夫人堅持到哈莫先生的出現。那時哈莫先生風流倜儻，曆史掌故頗為豐厚，而且在大同王國各個種族之間縱橫捭闔，以三寸之舌化解了無數衝突。哈莫先生演講極具魅力，在人類城邦中頗有威望，隻差一點就坐上了領主的位置。但哈莫先生有個好大喜功的毛病，關於這一點，人類城邦的選民們認為如果哈莫先生主政會是人類城邦的損失，所以選票就投給了別人。人類城邦的居民們希望哈莫先生作調解員，化解大同國各邦之間的衝突，一來司法裁決所需要的智慧哈莫先生不敵九頭鳥家族的優秀基因，二來哈莫先生喜歡熱情奔放的生活，司法仲裁的保守工作在他看來極其沉悶乏味。如此這般，哈莫先生的選擇漸漸在為全體選民服務的道路背離了選民們的期望，所以他就索性過起了自己喜歡的生活，不再熱衷各種紛繁的社會活動。這個習慣直到他與哈莫夫人一見鍾情、結婚同居也沒有改掉。結婚之前，哈莫夫人對哈莫先生終日清淡的舉動頗為讚許，認為這是一個思想成熟的男士應當選擇的生活，但隨著共同生活的延續，這種婚前的英雄舉動漸成負擔，以至於哈莫夫人在婚後生活日益庸俗的眾姐妹們無休止的攀比下忍無可忍，遂致性情大變，言語上也采取了惡毒攻勢，搞得一向能言善辯的哈莫先生招架不住，隻好從陣線全麵潰敗、退無可退的庭院裏逃到外麵的廣闊天地。
“這次哈莫先生提出遠足旅行令哈莫夫人有些喜出望外。這位原本溫良謙恭的女性終於看到一線希望，她原本十分優秀的丈夫現在總算要有改變的跡象，不再終日守在家門口閑聊。她有什麼理由不支持她丈夫的想法呢。都說清談誤國，哈莫先生雖然因為選民們的投票而無法貽誤國家，但哈莫夫人卻認為她丈夫一味紙上談兵早晚會把家庭的前途給荒廢掉。所以一旦出現能令哈莫先生脫離清流的機會，她自然就要全力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