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 曆史敘事的詩性意義(1 / 2)

徐岱

翟恒興博士的第一部學術專著終於將正式出版與讀者見麵。此前他的師兄弟姐妹們的論文中有不少已紛紛出版。當他來電話告訴我這件事時,讓我有種欣慰與釋然之感,因為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期待著這個消息。所以當電話中同時提出希望我為之寫序,我似乎也隻好破了不再寫序的決定答應下來。他的這本著作是在博士論文基礎上修改完善的。作為他的博士生導師,我比別人更清楚他那段求學生涯的艱辛困難。重新翻閱他的這部書稿,除了重新浮現出他們這撥學生上課時的認真和氣氛之融洽的種種景象之外,最讓我感慨的是他除了學習還要擔負許多責任的奔忙。

我的早期學生中,有好幾位帶著妻子與孩子一起來杭州的。恒興是其中的一個。一家人在一起固然能相互照顧,但經濟負擔當然相對也就更重。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扛過來的,但我清楚地看到,在他身上有種山東漢子不顧一切地玩命努力朝著一個目標前進的精神。進校讀博時,恒興的基礎並不算好,一度讓我有些擔心。每個學有所成的導師各有特點。我對學生的要求是以熱愛讀書為前提的廣閱博覽。這對於恒興當然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需要補充的東西似乎多了些,再加上養家的壓力,留給他的時間和精力實在是太少了。但雖然如此,恒興終於順利地處理掉了所有這些障礙。他身上的“山東氣質”或許發揮了作用。但更多的是他在這幾年中,在精神麵貌上有了根本的改變。因為我的身上同樣流淌著山東人的血。

但我從來不是“地方主義”者,於我而言,與人相處隻以好壞區分,沒有家鄉甚至血緣概念。我很清楚今天的山東文化早已成了什麼。說來也怪,在我見到的許多所謂“老鄉”中,有許多人總是讓我想起一句老話:西瓜掉到油缸裏,又圓又滑。好在恒興的身上沒有過多染上這種毛病。在他容易著急的性格中,有著為人坦率、性情耿直和熱心助人等難得的優點。但認識到這些需要時間,為此他很容易讓周邊缺乏耐心的人產生種種誤解。其實恒興的身上始終有一種質樸和單純,最可貴的是不畏困難。正是這些品質,幫助他很好地完成了博士階段的學習,不僅修補了碩士階段略欠的知識,而且通過幾年攻讀博士學位的學習,將自己的人生境界和研究能力都做了一次全方位的升級換代。

我招收的學生五花八門,性格相差很大,我對學生的外貌和長相尤其要求不高,但對他們的人品方麵則要求必須“達標”,即有基本的“善根”。這使得他們往往都能形成一種良好的同門友情關係。在他們論文的選題方麵,我通常強調能從自己的興趣和基礎出發來展示自主性,隻有在他們自己拿不定主意時,我才會根據各自的實際情況給出一兩個題目,讓他們自己做最終決定。恒興的這篇論文便是這樣確定的,那時國內學界對於這方麵的課題尚未有太多注意,深入全麵的研究更談不上。在此意義上講,恒興的論文寫作在那時有“填補國內空白”的優勢。為此他也一度很興奮。但過了不久便感到這個“填補”工作並非易事,首先最大的難題是沒有多少可供借鑒的相關研究,需要付出大量的精力獲得第一手的資料。僅僅這樣就會讓人望而卻步。但恒興的“拚命三郎”精神也在此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他設法與海登·懷特的研究者埃娃多曼斯科教授取得了聯係,從她那裏得到了許多寶貴的材料。跨出這一步也讓我放下了心,雖然在已經十分有限的時間內消化掉這些英文文獻同樣並不容易,何況還要在此基礎上進行理論上的思考。但我相信,恒興憑著他的那種獨具特色的玩命風格能夠拿出一篇達標的論文。

在這篇篇幅不長的序言中,我之所以要花這些文字交待作者這篇論文的寫作過程,不僅是想從一個側麵呈現作者的寫作倫理和做人品德,也是想強調在這篇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這樣那樣的不足的論文中,有一個寶貴的價值擔保:嚴肅認真。這是做人文學術最起碼也是最重要的品質。相比於當下大量以“研究”的名義,在花言巧語下掩飾著言之無物的“學術文章”,恒興的這本著作至少有他自己的第一手文獻收集閱讀、研究心得和理論思考。這對於在學術之路上剛剛起步的年輕學者而言,是值得給予掌聲鼓勵的。從我對恒興的認識,我相信隻要他自己能夠繼續像讀博時期那樣,盡可能全身心投入到相關的人文思考和研究事業中去,努力不受或盡量少受周圍那一切為了功名利祿而不擇手段地“積極進取”的風氣的影響,他是能夠為這個社會作出一點貢獻的。

詩比曆史更真實。亞裏士多德的這句話讓人耳熟能詳。但人們很少會進一步琢磨,這其實首先是對曆史的肯定。我們能否由此而反過來說:曆史比藝術更具有詩性呢?未必不能。再傑出的想象力都難以與真實的生活世界相比。沒有曆史的詩性,藝術家的詩性想象根本無從談起。在這個意義上,當下聒噪於學界的關於“理論之後”的種種說法,存在著一個邏輯的反諷:以理論的話語“超越”理論的書寫。事實上早在許多年前,我在給恒興他們等一批博士生上課的課堂上就已經提出一個理念:批判理論主義、超越知識論、反對文化自戀情結。盡管在當時的氛圍下,這個提法很難得到廣泛的認同,但今天的事實已經驗證了這些認識的前瞻性。問題直接地來自於詩學研究所賴以生存的教育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