嫋嫋淡縷縈繞白帷間,金製獸紋香爐裏升騰著沉香美料,在軟墊鋪呈間,一盤黑白分明的棋局落入古台,寬大白袍拂過手邊棋罐,露出一盞淡綠恬靜的香茗。
在深厚靈透的古箏聲中,一老一少相對而弈。
“父王的棋局越來越宏大,小羽自知不敵。”
滿局的黑子合攏圍殺,在層層疊疊的黑從間,白子聚團分隔四處,眼看要難敵攻勢,在一步一步的落黑中陷入敗局,那彌散的縷縷香薰如同是棋局上升起的硝煙。
“春喚之牆,倒了。”
端坐一方的中年男人手銜黑子,黃綢發髻被隨意地擺在一旁,身後散了一頭黑亮長絲,唇角邊的胡須修得很平,但點點白茬還是從黑須間生了出來,眉角堅毅卻難掩疲憊之色。
鐵王座之主是雙銳利如刀的眼。
“春喚之牆圍著九華千百年的野望,此際正是父王大展宏圖之時。”
又是一子落下,如同突出重圍的點睛之筆,白子在絕縫中逃得一絲生機,似恰巧又似刻意,王子羽在落子後也摘下發髻,烏亮的長發落了滿肩。
“宏圖。”男人輕念,眸光落在這個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人身上。
“鐵王座成鐵皇座,九華旗揚天下。”
“好一個宏圖。”九華王歎了一句,目光重新回到眼前棋麵,他早早布了一盤好棋,延綿圍剿的黑子幾乎就要封鎖住所有死角,可惜可歎,他注意到了這個瑕疵,隻是慢了一步。
“這天下隻尊一種血,不是九華的血,從前不是未來也不是。”
“世界二十三個‘HonorOfFable’裏有這種血?”
“也沒有。”
“那是在稱尊天下的南亞平寧集團裏?”
鐵王座的主人輕挲著胡茬,抬手一子落入白陣中,這步棋前後無援左右無助,眼看是一手廢子,但麵前的王子羽卻嚴肅了下來,指間的白子捏了又捏,費盡心力後倒也灑然,扔子入盒,他抿了口香茗。
“不猜了?”
“父王布局恢弘,小羽猜不透。”
“你可知春喚之牆的由來?”
“回父王,那是一代上古奇族西河族所留,東起孤舟澗西入無底峰,傳承至今不知歲月,恰將整個九華圍禦於南亞平寧集團之外,是我九華屹立世間長此不倒,躋身世間二十三大‘HonorOfFree’的根本。西河族亡迭於上古年間,傳說擁有著天堂與地獄的血脈,每一個族人從降生起便是天選覺醒者,這等奇族所留神牆,讓南亞平寧集團傾盡資源也無法攻破,仰仗著春喚之牆,九華也是唯一一座明露於世的‘HonorOfFree’。”
“隻是一點不對。”九華王微眯雙眼,雙手環扣於白袍內,不像坐擁一方強國沃土的君王,倒似一個過早傾盡了心力,身體老過了年齡的家翁。
“不是春喚之牆恰巧圍了九華在外,是九華仰仗它才得了苟存。”
“父王文治武功,如今九華強過了任何一個時代,十萬儒林軍馬踏一方,三大旅團威震世界,豪傑無數門客雲集,小羽愚鈍不知父王心中所憂,以我九華強盛何懼那南亞平寧集團,要在這祖地偏安一方。”
“你不是蠢人,為何放此妄言?”
“疆域上,九華相較南亞平寧集團確屬狂妄,再大的疆土也需強者鎮守,如今九華英才輩出,再聯合其他二十三座‘HonorOfFable’各方強者,有這股力量何愁世界不破。”
話音一落,香煙嫋嫋的華屋內頓時沉寂了下來,香茗微涼卻古箏依舊,鏘鏘弦音跳脫在垂落的白帷間,這曲蕩氣回腸連綿不絕,在青竹啼鳥間轉向了淩厲劍光。
王子羽再抿香茶,問向麵前眯眼許久似是入睡的父親。
“小羽愚鈍,敢問父王何時看破了?”
弦音中仿佛夾雜了歎息,再睜眼時,鐵王座之主斂去了所有鋒芒,那雙眼柔和更似疲憊,仿佛鬢角發絲也白了幾分。
“你不是蠢人,九華遲早會給你的。”
王子羽微微一笑,手入棋壺攆起一子,最終點在了棋局上遠離廝殺的一隅。
“父王也猜猜我這步棋。”
沒去看王子羽落子何方,九華王端詳起那張年輕的麵容,羽小時生過天花,雖是小病但他依舊舉了全九華之力去治,病是好了,但右眼瞼處卻留了一塊淡疤,他的生母是九華王最愛的女人,雖貴為一方之主可他今生卻隻有一個女人,她在生了羽後便因難產去了,此後沒再娶妻,這份愛轉交到了唯一的兒子身上,羽幼時的聰敏比他更甚,或許是自己的寵溺放縱了他的野心。英明神武如九華王,他怎麼可能不明白,終究是不願去信。
“不爭不執,便是廢棋。”
“父王聖明,所以小羽不願做這廢棋。”
本該是意氣風發少年狂妄的年紀,羽卻早早學會了虛懷若穀,這個時代從來不缺聰明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是九華王明麵上的獨子,從小到大不知多少雙眼睛明裏暗裏關注著他,無論願不願意他都是九華最耀眼參天的珍木,這些年他不露不顯閉門謝客,身為九華唯一的王子他做得天衣無縫,羽心底很清楚,那座九華神宮內至高無上的鐵王座遲早是他的。
可這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了三年之前。
“南亞平寧集團強在底蘊,你我都深知時機未到,勸得太急露了馬腳,你問我如何看破,因為我深知你不蠢。”
“父王教誨的是。”王子羽垂首應承,依舊那麼虛心而誠懇。
“春喚之牆不可能從外麵被擊倒。”
“小羽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三大旅團之強小羽再清楚不過,每一團都可刺皇殺駕,獨峙一國,為了將他們調離出城,小羽隻能費盡心機毀了這九華之基。”
“十萬儒林精銳?”散發披肩的九華王輕品香茗,仿佛羽欲行的不是那亂上之事,而他也如同尋常老父一般考問著兒子讀書所記。
“囚牛、贔屭、嘲風將軍皆是小羽私下嫡係,小羽可掌三萬儒林神軍。”
“做的很好,但還不夠。”
“隻要這三萬儒林軍能托住蒼穹城的城防軍,小羽便做夠了。”
蒼穹城,這座九華神都彙集著千百年的積累與沉澱,漢宮朱閣層疊如海,白柱尖塔連綿成壁,順著條條線線有如最嚴苛的幾何大師親手畫下的路道,這座天賜之城同時煥發著古老與現代共融的迷醉氣息,一頭還是黃紙油燈長掛簷角的街邊小肆,另一端卻成了噴薄在晚風中最多彩的燈泉,聽說這還是從世上最神秘超然的落日城引進的全新技術。
大街小巷掛滿了象征九華王室的雛菊披劍旗,再過三個月就是兩年一度的“祖祭日”,少女們會在這天換上最耀眼清涼的蟬翼薄裙,男生們則會手捧雛菊在街道兩旁等待著向心儀的姑娘獻禮,九華王會乘車巡遊全城與民同慶,最後他將登上神聖的祖陵,在那裏祭祖祈天,一切的狂歡都會在祭祖結束之後,蒼穹城城街的上空會飄散連月不散的酒香,朵朵雛菊乘風而上落得滿城洋溢。
盡管人們翹首以盼,可三個月後,蒼穹城迎來的不是盛大的慶典而是全城重建,經曆過今夜的人們都在眼裏閃著餘悸的光,這光又幻化成一片燃燒在夜空中的海,那晚的蒼穹城整座城市都在燃燒…
香屋外開始傳來隱約的喊殺聲,鏗鏘的劍音仿佛融入到古箏裏,父子二人依舊相對而坐,這場棋局才剛剛開始。
“搗毀歎息之牆迫使我調離三大旅團,私通囚牛贔屭嘲諷手握三萬儒林軍,這就是你隱忍多年布置的全部?”
九華王臉上居然閃過一絲失望,就好像麵前的羽愧對了他的栽培,更不配和他一起穿上這身象征九華最高地位的劍紋寬白袍。
“父王再看小羽這手棋。”
王子羽手銜一子按入棋盤中,竟是落在了最凶險無望的黑子圈內,一步徹徹底底的死棋,甚至連廢棋都稱不上。
“欲置之死地而後生?”九華王輕笑,當權多年賦予了他一身淩厲的君王氣,這聲蔑笑落在羽耳邊絲毫不顯得突兀,反而有些理由應當。
“果然啊…父王。”
再抬起眼時,羽早已滿臉淚容,這位全九華最耀眼的天之幸寵從小到大都不曾哭過一次,即便是麵對亡母的遺像,即便在每一個忍辱負重、畏懼兵變失敗的夜晚,王子羽都沒掉過一滴淚,在外人麵前他始終沉穩如山,大臣們讚他有雙深淵般的黑瞳,女伺們沉迷於他的從容恬淡,身為未來的鐵王座之主,這份城府和擔當像絕了他的父王。
可是今夜,在這個策劃了無數次哪怕在睡夢中都會喃呢起的夜晚,王子羽落了此生第一場淚。
“真別怪小羽…”
王子羽仰頭平抑了呼吸,眼角的淚痕也被輕輕拭去,再回過神,似乎一秒前還坐在屋內對弈的羽已經悄身離去了,他被自我放逐到了某個虛無黯滅的空間,此時的羽再無優柔,他有的盡是果決和篤定。
“你若不驕不躁,九華遲早要給你。”
九華王再次說道,眼底始終是海一般的平靜。
“老師說九華的每一位王都是文武雙全,既能手持劍鋒亦能細嗅鮮花的人物,可小羽從小到學的都是那鮮花之道,父王隻教給了小羽權謀,小羽可以文治卻不能武功,今天敢坐到父王身前,小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父王要殺小羽是舉手之勞,可小羽心底就是不服。”
“是鮮花之道帶給了你今晚的一切,身為帝王,權謀比勇武更難得。”
王殿外、回廊裏擠滿了浴血搏殺的將士,潔白高台下是座埋葬於火海中的城市,這裏是蒼穹城地勢最高的地方,象征了王權的至高無上。身披銀甲黃袍,頭戴雛菊紋鐵盔的儒林精銳們在這裏奮戰著,把明晃晃的鋼刀揮向了曾經守衛的王土。
此時拱衛王殿的是九華王最嫡係的黑影騎士團,這些黑麵死神是王下最精銳的武裝,沒人看過那些被黑鐵鬼麵掩蓋的麵容,他們似乎天生有顆為殺戮而生的魂,這支不足千人的黑麵死神初登場是在十年前那場震驚世人的閃擊戰,千人長騎星夜啟程,鬼獠鐵麵外閃爍著赤瞳,沉默的死士身披巾簇彎鐵甲一路殺出了歎息之牆,這也是九華人千年來第一次跨牆而戰。